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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父亲一生

1948年,上海。交通大学学生的反美游行。

1950年我14岁时,父母离异。我少年时对父亲多变的感情生活,曾经幼稚地颇不谅解,因此尽管我们一起住在香港,相处时间很长,但父子很少恳谈,谈话中也没有触到他的过去。近十多年有些书出版,记载了前事,引起我的联想,也懊悔没有在父亲生前与他好好谈他的经历和体验。

从一些记载来看,父亲年轻时应该是有理想的热血青年,左倾、爱国、热心公众事务。30年代有声电影出现,当时的南京中央政府为推广国语,想要禁制粤语片,香港就发起“粤语片救亡运动”,1937年,父亲以香港华南电影协会秘书长身份,到南京请愿缓禁粤语片。七七抗战爆发后,父亲带领摄影队到广州拍摄日军空袭的悲惨场景,以唤起香港人的抗日意识。1940年父亲把他的五弟和三妹送往桂林找寻中共组织,辗转前赴中共抗日根据地延安。差不多也在那时候,父亲离开香港的家,去桂林投入抗日文艺宣传活动,而妈妈就带着我和姐姐,前往上海在尚未沦陷的租界生活。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各租界也成为沦陷区,我们的生活陷困境,而父亲大约在桂林也不太得志,于是辗转到上海与我们重聚。

父亲在汪政权下改行做生意。1945年,有迹象显示他遭日伪通缉,于是全家连夜逃难到国民党管治区。战后他通过国民党的关系往东北接管电影院,我们就移居北平。多年来在战乱中转徙,他为生计从事多种行业,不得不与社会各式人等周旋,免不了有许多复杂关系。

1948年回到香港,他重拾影事。在左右分明的影圈中,他从一开始就是鲜明的亲共左派,因为多年来他心中最重视、主导他言行的,是他的二妹,即我的二姑姐李丽莲。

李丽莲1930年同父亲在上海影剧界并肩出道。1937年她同江青一起奔赴延安。在延安与共产国际派驻中共的特派员德国人李德(Otto Braun)结婚。李德1939年奉命返苏,姑姐与他的婚姻关系也告终了。但凭李德的关系,可能还因为江青,她一直活跃于中共上层。她后来告诉我,那时常常跟毛主席打麻将。中共建政后,她任全国妇联秘书长。

我的三姑姐李慧莲到延安后,在延安“抢救运动”中被斗争而自杀。二姑姐可进出毛泽东居所,却未能对妹妹的困厄处境有所帮助。到1955年《戏剧报》对父亲的抹黑,她当然也无法置一词了。二姑姐在1965年去世,逃过文革劫难。

父亲一生虽多波折,但从青年到老年,爱国与亲共却始终如一。中共在香港的领导者,固然笼络他,利用他,但其实一直在怀疑他。晚年父亲几乎所有在大陆的亲人都没有同他联络。最可以接近的是我,而我却忙于工作与他联系不多。我当时可以说是左派的红人,其实我在中共党干眼中,即使在当时,何尝不是被视为可以利用的角色?何尝不是也被怀疑呢?

1980年,我访问老报人徐铸成,他在国民党时代办《文汇报》受到迫害,中共建政后又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他说,我明明是跟共产党走的,却说我反党,不仅肉体被折磨,而且人格受凌辱,亲戚邻里甚至子女都要跟他划清界线。他说,开始时一想起来就一身冷汗。但后来看到国家主席刘少奇都被打倒,也就无所谓了。

这是最无奈也最悲凉的一句话。在什么都是对敌斗争的思维下,所有领导者、所有党员、所有亲共人士,都是被利用的,也都是被怀疑的,任何人都可能有一天被当作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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