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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驹的“执着”

近代“傻公子”该有两个。一是早为公认的吴兴刘承干,“傻公子”三字,始见于鲁迅给杨霁云信中,那是敬意的“调侃”。到一九五一年,这“傻公子”更致函浙江图书馆,要捐赠整个嘉业堂藏书楼的藏书、连房产、设备,更包括嘉业堂四周的空地。这次捐献,其实是“抢救”。因土改时,“傻公子”要面对一些“民粹”,“傻公子”提出“捐献”,这就令嘉业堂藏书能保存下来。此举有远见。“傻公子”,并不傻。

近代另一“傻公子”是张伯驹。张氏关心文物和刘承干无二致,但却让老友邓之诚为之发狠说:“此人将来必以穷死”!这话是邓氏听说到张氏捐了一批字画给市政协,博得一百二十元奖励,邓氏乃在日记中记下这句狠话。按:当时文物是不能转卖的。只有捐给公家,再由公家予以奖金。这是潜规则。但问题是:“市政协”是“咨询”机构,不是文物专业的机构,它不具备保护和管理文物的专业能力。显然,张伯驹是“入错房”了。这类事情易生腐败,即使不产生腐败,但不专业的处理,也同样是灾难。这类焚琴折桂的事,也曾发生在张伯驹身上。

据吴小如《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一九三六年余叔岩陪张伯驹在福寿堂演过一次。那次张伯驹演诸葛亮,除余叔岩外,还有杨小楼、王凤卿、程继仙。“仅四将出场起霸,已被当时人誉为‘此曲只应天上有’。张氏当场曾请人把演出实况摄成电影。”解放后,张氏把这套影片献给了国家,底片即存于北影仓库。一九五八年以后,北影当局在清仓时竟把这套影片当成废品烧掉。“三十年代十分珍贵的一部京剧文献资料,就如此轻易地灰飞烟灭了。”

试想,捐献给“对口”的文艺单位其遭遇尚且如此,那么捐与不“对口”的“市政协”,又将如何呢?邓之诚扼腕说重,“此人将来必以穷死”!是不幸而言中,后来张氏濒危,医院以级别不够拒予“换房”的,这和“穷死”也差不了几步。不过,顾及大义的人,是“虽千万人吾其往矣”。“宠辱不惊”“仗义忘身”的“执着”。人多视为“傻气”,但“傻气”令人敬佩。

民初,张伯驹以名公子身份和涵养出现,张是博学多能,当中更有“执着”。在此只说他对“诗钟”的一种执着。

“诗钟”,是要两句成对仗而又合乎诗律,句中要有“钟眼”。“钟眼”被规定的位置。简言之是一唱、二唱以至七唱。如果雅言之则为鹤顶、燕颔、鸢肩、蜂腰、鹤膝、雁足、鸿爪。此外更有魁斗、辘轳、晦明、笼纱、碎锦、双钩、蝉联等格。

诗钟流行,是清末民初的文化氛围,到此得说一下“寒山社”。“寒山社”创于民国三年,但宣统初已有雏形存在,初始人数也达数十人。到民国二年的年底,由易实甫加盟方始正式定名为“寒山”,未几樊樊山加盟,于是群推领袖。其实始终其事者,是在于关赓麟的发起和主持,该社始终是“以文会友”的宗旨,是从不考虑参与者的社会阶层和政治面目。正是这原因,寒山社课,数年之间发展到数百人。后来日本侵华,“寒山社”迁南京,复又迁重庆。随“寒山”之后有“稊园诗社”也兼办诗钟。后来连反对“诗钟”的陈石遗也来北京另组诗钟社了,由辛亥到解放的三十多年间,北京有此文化氛围。而张伯驹的青年、壮年、老年就是在这种氛围中渡过的。因此张氏的“执着”“诗钟”文化,正显示张氏涵泳的文化精神。

张伯驹生于光绪戊戌(1898),在“寒山社”成立时(1914),他只十七岁,论年纪当然不会在该时期能纵横坛坫。但以名公子的身份而追随诸公,其亲謦欬,随杖履,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熏陶影响,造成张氏日后的“风尚”和“执着”。

其时寒山社中人视张伯驹为“小友”,后来更变成“老友”了。像许宝蘅、夏仁虎、陈海梅、黄公渚等“寒山”的中坚都和张伯驹相稔,当年陈海梅就对张伯驹是以“同年”相称的,为的是陈海梅是戊戌科的会元(乡榜首名),而张伯驹则是生于戊戌年,因而陈氏戏称为“同年”。实则陈海梅生于一八五五年,是比张伯驹长四十三岁。

解放后,老辈硕果无多了。像关赓麟在解放初还油印函件四出征诗,这和时代脉搏就不大协调,于是有朋友出言劝阻了。而张伯驹呢,他也曾组织了“庚寅词社”(即“展春词社”),未几,也自动结束了。

但张伯驹的“执着”却依然。反右未几,张氏于役长春。“山高皇帝远”,张氏做了两件“执着”的事。

第一件是在那环境中编成了《春游琐谈》,这分明是一种“执着”。他在《春游琐谈》序中说在长春与旧雨新知如于省吾、罗继祖等文士,“爰集议每周一会,谈笑之外,无论金石、书画、考证、词章、掌故、轶闻、风俗、游览,各随书一则,录之于册,则积日成书”。张伯驹的集稿方法,就很受郭则澐编《知寒轩谈荟》的影响。

第二件“执着”的事是“七二钟声”,这本是张牧石和两个朋友在一九六八至一九七二年的地下“诗钟”的创作,这在当时都是被视为封、资、修的东西,这两小朋友是“玩火”。但这事让张伯驹老人见到了,居然见猎心喜,也要和青年人一起玩。其后四人帮覆灭了,再隔了六年,才能以油印方式面世,是以《七二钟声》为书名。

很难形容,这种执着是具多大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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