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医生,我查过了,你真没骗我

凌晨三点,我正趴在电脑前研究着那些没有情节只有骨与肉的片子。

我承认,我只能快速的翻阅了其中的一部分。

甚至,有时候失去耐心的我,不得不直接翻看最后的结果。

因为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反复揣摩这些每一张都包含着无数让人潸然泪下的无声黑白影像,而且总是会有人悄悄的凑上前来打断我的思路。

‌‌“医生,这片子有什么问题吗?‌‌”一个声音冷不丁的从我脑后传来。

我扭过头去才发现,一张长满胡须的苍老的脸上几乎快要贴上我的脸了。

最让我难以接受并不是他突如其来的‌‌“袭击‌‌”,而是从鼻孔、嘴巴,甚至从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中发出来的让人窒息的劣质烟草味!

‌‌“看CT上的胰腺,似乎有些渗出,还要等抽血检查的结果出来再说吧?‌‌”

听完我的回答后,他带着狐疑的眼神暂时的离开了。

凌晨两点半,一位27岁的年轻男子因为饮酒后腹痛五小时来到急诊。

送他前来就医的正是他的父亲,一位穿着灰色夹克、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

对患者进行体格检查后,我对这位既往有胆囊结石,体型肥胖、腹痛五小时的患者有了初步的判断:急性胰腺炎不能完全排除。

作为接诊医生,我建议患者完善腹部CT、血尿淀粉酶等检查,要知道有时候急性胰腺炎也是可以导致死亡的。

但是,患者却非常有自己的主见,坚持认为:‌‌“我就是胃炎,半个月前也是这个症状在这里输液的,两瓶药水就能好。‌‌”

我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只是翻阅着他的既往就诊记录。

患者的父亲递来一根香烟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开口说道:‌‌“医生,给我们省点钱!‌‌”。

我摇了摇手并没有回答他,因为这是最让我为难的要求,也是最让我反感的要求。

在这个要求的背后,透露着的不仅是生活的挣扎,更是对医者的不信任。

在这跟香烟背后,是逼迫医生违背医疗原则,冒着更大风险的要求。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某一天我能够专心看病,不管费用,该有多好?‌‌”。

但是,换位思考的话,身为凡人的我们,被生活重担压榨的我们,又何尝没有过这样的梦想:‌‌“什么时候能够专心看病,不用考虑钱的问题,该有多好?‌‌”。

成功的标准是什么?

在身披白大衣的我看来,别无其他,唯有‌‌“治病自由‌”

患病后,可以随意挑选医院,不用为医院级别不同、报销比例不同而纠结!

看病时,完全听医生的话,不用为做不做检查,做什么检查更便宜而痛苦挣扎!

治疗时,完全根据病情和科学依据来,不用因为费用的问题而放弃更好的药物或手段!

可惜,我们做不到。

我翻开了他的就诊记录,果然在半个月前因为急性胃肠炎在急诊输液过。

即使这样,我还是拒绝了他的要求,因为我知道这位弯着腰持续腹痛的大胖子绝不是急性胃炎或者急性胃肠炎那么简单。

‌‌“能省的,我自然会给你省。不能省的,必须要做的,一样也不能少。钱固然重要,健康也不是小事!千万不要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事!‌‌”

紧接着,我又向这对父子解释了急性胰腺炎的相关知识。

但是,他们似乎根本听不进我的话。

‌‌“检查太浪费时间了,先输液吧?‌‌”患者自己这样要求道。

‌‌“要么检查,要么找其它医生看!‌‌”在这句貌似冰冷无情的话背后有着艰难的沟通过程。

最终父子两答应了检查的要求,最终患者也被确诊为急性胰腺炎。

做完腹部CT后,我赶紧打开电脑,第一时间查看了那些黑白无声影像,只见患者的胰腺已经有着明显的渗出改变。

明确病情之后,请专科医生会诊之后,我为患者联系好病房,要求患者住院治疗。

结果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对父子借口上厕所悄悄离开了,只留下我填写的住院证在凌晨急诊走廊里的穿堂风中摇曳。

‌‌“病人怎么还不来?再不来的话我要睡觉了!‌‌”病房值班医生等了很久依然不见其踪影。

‌‌“莫非他认为自己病情不重,溜走了?‌‌”

‌‌“他是去其他医院住院了?‌‌”

‌‌“莫非他去取钱准备办理住院了?‌‌”

我想到了各种理由,也请搭班护士帮忙电话联系这对不辞而别的父子。

但,却始终无法取得联系,一直在通话中。

夜幕很快就要退去,朝阳又将渐渐升起。

就在我最后一次查看病人准备书写交班记录之时,这位急性胰腺炎的患者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你干什么去了,找你好久了!‌‌”我忍不住有些发怒。

我想到了各种原因或理由,但绝没有想到在他消失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他说:‌‌“我去找人核实了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需要住院?‌‌”

我站在急诊室门口,看了看全身散发着香烟味的父亲,又看着因为腹痛而弯着腰的患者,一时无语。

因为患者的这句话让我顿时感到全身冰冷,甚至犹如掉入地窖一般。

因为患者的话让我内心焦虑的怒气也瞬间消散无疑,甚至要无话可说了。

我这边为患者揪心上火,患者那边却在四处核实病情。

我真的很想问他:‌‌“你找什么人核实的?‌‌”。

我终究还是忍住了好奇心,最终还是憋住了委屈埋怨。

因为患者根本就不信任我,而我却还在为他提心吊胆。

‌‌“算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了。‌‌”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将住院证交给他后,我同他便再也没有话可说了。

他却没有看出我口罩之后表情的变化,依旧在哪里唉声叹气道:‌‌“你真是没有骗我,我在网上也查了,真的很严重!‌‌”。

我笑了笑,将住院证递给他:‌‌“快去住院吧,病房医生正等着你呢!‌‌”。

清晨六点钟,夜班即将结束,因为黑夜已经被驱散,春天的阳光又重临了大地。

这对父子的背影在急诊通向收费处的转角处突兀的消失了,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听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脚步,我第一次注意到:在那转角处,不仅没有春天的气息,还有一些我看不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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