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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红小兵的故事

1966年文革开始的时候,我8岁,住在北京。我们的院子里住了几十户人家,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宿舍。那时候好像常常可以不上学,就在家里同小朋友们一起玩儿。我们的爸爸妈妈都在艺术圈里,剧作家,画家,演员,导演,和从事戏剧教育的老师。那天早上,好像是小超子来找我,说是有行动。我们大概7,8个男孩儿女孩儿吧,最大的那个大哥哥应该12岁了,他在上小学六年级。我们要去抄家,抄地主婆的家。

地主婆是王奶奶,就住在我们院子里。她的儿子是学院里教舞台美术的教师,大概不到四十岁吧。他没有结婚,也不怎么说话。王奶奶也是不怎么说话的人,母子两个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我们把王奶奶叫出来,让她老实交代,家里是否藏有变天账什么的。然后我们就开始动手了。我们把她家里所有的东西,包括抽屉,衣柜里的东西,通通拿出来,扔到屋外的地上,一样一样的审查。我记得我和小丽丽把王奶奶的塑料花一束一束的撕碎,一边撕一边笑,开心极了,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破坏的快感。没有人看的出来,我们这两个小女孩儿将来一个会成为主治大夫,另一个会是大学教授。大哥哥后来也是国企高管呢。

我们折腾了好几个小时,没有一个大人出来管我们,都在上班,没上班的,估计也不敢出来说话。其实,我们的爸爸妈妈就在班上挨批斗呢,他们都是“牛鬼蛇神”,是黑帮。我妈妈被关在学院里,不能回家。

中午吃饭的时候,王奶奶的儿子回来了。他向我们请示,“我可以给这个地主婆做午饭吗?”我们批准了他的要求。我觉得特别可乐,因为从来没有人跟我们这些小孩子这样卑躬地说话。

下午,我们要求王奶奶跟我们去上缴我们搜到的封资修的坏东西。我们走在胡同里,王奶奶走在我们中间,我们好像一路喊着口号什么的吧,反正动静不小。不少人围观。这时候,一个中年女人突然走出人群对我们说,“你们闹什么闹?!你们都是黑帮的子女,你们有什么资格批斗别人?!回家去想想你们的爸爸妈妈的问题吧!”我们一下子就愣住了。不过,我们很快就反应过来。大哥哥说,“黑帮的子女就不能革命啦?!你破坏革命运动!”她就住在附近。我们马上去了她家,把她家的门上,窗上都贴满了大字报,还批斗了她一番,她也只好低头认罪了。

不记得那一天是怎么结束的。几个月以后,听说王奶奶的儿子自杀了。好像是他被告知,若是不好好交代问题,就要给他升级,会把他跟更坏的人关在一起(就是跟我妈妈他们那些院级的领导大黑帮们关在一起)。他大概是受不了,上吊自杀了,就在学生宿舍楼的后面,那里有很多很粗的钢筋。我们常去那里玩儿。记得我们还在那些钢筋上伸着脖子试着玩,还说,“王××是在哪根钢筋上吊死的呢?嘿嘿。”

王奶奶的亲戚把她接走了,他们没有告诉她儿子去了哪里。我从此也没有再听到过她的任何消息。也没有多想这个事。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妈妈不经意地提起,当年她挨批斗的时候,她的一个学生走上来打了她一个耳光。我听到后,差点儿疯掉,好像所有的血都涌到了头上。那个学生的儿子跟我在同一间中学读书,那些日子,我天天盼着他被大卡车撞死,因为我觉得那是惩罚他的爸爸的最佳方法。

直到我大学毕业,去美国读博士学位,才良心发现。我做过很坏的事情!连王奶奶的儿子的死都可能同我们有关呢。他不单是自己在学院里受侮辱迫害,自己的妈妈也被小孩子们侮辱迫害。

我的美国博士导师说,那些造成这种局面的人,造成小孩子们都可以胡作非为的局面,那些人是真正的罪人。

也许吧。

Sunday,January 31,2016

后记:昨晚去看了电影,《十年》。电影院里全是年轻人。演到第四段的时候,我在哭,观众特别安静,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觉得非常恐怖。我宁愿这些年轻人哭出来,大哭一场。看完电影,跟一个香港朋友一起吃晚饭,我跟他讲起我的红小兵经历,差点儿又哭起来了。今早跟一个犹太好朋友聊起此事。他说,你当时才八岁,就不要责备自己了。不过,你可以把这件事写出来,让大家知道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也许这是我减轻罪过的唯一方式。

(选自《记忆》2016年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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