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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舍不得的那口油锅

父亲来南方已经十年了,每年过年其他的习俗可以简化,却总是舍不得他的那口油锅。

在陕南山区里,除夕节前两天有一项必不可少的项目:上油锅。我问过父亲,为什么叫‌‌‌‌“上油锅‌‌‌‌”,为什么要‌‌‌‌“上油锅‌‌‌‌”?他也说不出道理,只是说祖祖辈辈就是这样传下来的,我想之所以叫‌‌‌‌“上油锅‌‌‌‌”,恐怕多是为了跟‌‌‌‌“下油锅‌‌‌‌”一词有所区别,取个吉利的兆头。

上油锅,在父亲看来,是年前最为隆重的一件大事。上油锅的豆腐头两天就已经在菜场定好,要的是北方人做的老豆腐,南方的嫩豆腐绝不能用,水多容易炸锅;来自苏北的猪五花肉切成十厘米见方的大块,头天晚上已经用大料水煮过一遍,煮出的肉又趁热用酱油在肉皮一面搽一遍后晾干,吸收了酱油的肉皮便呈现出红褐的颜色,煮完肉的肉汤再煮一锅红白萝卜;要炸的面片(我们叫‌‌‌‌“麻叶‌‌‌‌”)也是母亲当天早上就和好的面,里面加了鸡蛋、盐和芝麻,擀成大张后又切成小块,母亲在每块面片上划三道,在手上翻转一次后,就魔术般的抻拉出一只蝴蝶来。

家里人爱吃的红薯丸子,用蒸熟的红薯和面粉拌匀,也都一个个捏好;其他像排骨、青鱼这些,也都是早已用调料码透,在盆子里堆成小山模样。

上油锅例来都是父亲亲自执掌,我和母亲都只能打打下手。去年年底父亲做了心脏手术,身体虚弱,不能久站,所以今年这项任务只能落在我的头上。父亲亲自给我围了围裙,又搬了把椅子坐在厨房,一脸庄严地给我讲解怎么试油温,炸各种食品的顺序,食物入锅后要怎么快抄快捞,出锅的油炸豆腐要趁热抹盐豆腐才能把盐味吸收进去,过了油的五花肉要肉皮朝下,浸在萝卜汤里,明天肉皮才会涨发出来,鱼一定要最后炸,炸完后整锅油因为沾染了腥气,就必须倒掉。

讲到认真处,又忽然喊母亲,倒一杯热茶来,要儿媳妇夏天从台湾带回来的绿茶,在油锅边最易焦渴。一面呵斥要把嫩手伸向刚炸出来的麻叶的孙子,又一面挑了一块不太烫的面片,极快地塞进孩子的嘴里。

我劝父亲,年纪大了,油炸食品多吃不利老年人健康,我食量不大,南方的媳妇又对这种食物毫不感冒,唯一对上油锅这件事抱有极大热情的就是我十岁的儿子了,他喜欢的也不过是把面粉捏成团和看着面片在油锅里绽开花的场景罢了。

油炸食物对他们这代人而言,不但没有丝毫新鲜度,而且几乎是‌‌‌‌“垃圾食品‌‌‌‌”的代名词。父亲嘴里称是,却又说过年不上油锅还叫什么过年?以后过年少做点便罢,结果每年并没有少过。

乖巧的儿子看出老父亲的窘态,抢先在爷爷面前表态:‌‌‌‌“爷爷,我要跟你学习上油锅,把咱家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一代代传承下去。‌‌‌‌”爷爷笑得合不拢嘴,稍后又叹一口气,‌‌‌‌“你爸妈这辈连揉个面团、擀个面都不会,等我们不在了,谁还能做这些事情?再说,你们南方工作生活节奏这么快,平时连饭都不做,净喊了外卖了,你们哪里能花这么多时间来上油锅?‌‌‌‌”说的大家又是一阵沉默。

父亲是一个社会适应力极强的人。十年前来到江南地方,凭借接送孙子上下学的机会,竟然认识了十几位本地朋友,你无法想象一位操着浓重陕西方言的老汉与一群讲吴侬软语的本地人谈笑风生的场面。而后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微信、微博、淘宝,从智能手机到网络电视,他全都没有错过。然而,在食物方面他却始终保持着罕见的固守和坚持。

他时常抱怨南方的面条太硬,排骨太甜,羊肉带皮,茶叶太淡。像所有来南方的陕西家庭一样,厨房里必然有榆木的案板、长擀杖和电饼铛。在快递业还不发达的那几年,这些东西都是被人肉从北方一趟趟带到南方的。其他诸如辣椒面、花椒、粉条,也都必须从北方寄来,原因无他:本地的吃不出那个味道。

我曾经不理解这种近乎偏执的对家乡食物的热爱方式,不是说‌‌‌‌“入乡随俗‌‌‌‌”吗?为什么父母一辈在穿用住行的问题上都能保持俭朴平淡,却在食物这件事上没法妥协与让步?

直到后来,有两件事改变了我的看法:

一是我的人类学朋友告诉我:北方人长期吃麦,南方人长期吃稻,都会在骨骼和牙齿里留下显著的元素沉积。这个结果被考古学家用于分析古人类的食性、食谱和移民特征。通过对古人类骨骼里微量元素的同位素分析,可以看出这个人是生前以粟麦为主食的北方人,还是以稻米为主食的南方人?

可见,人类对于食物的选择,真是达到了根深蒂固的程度,婴幼儿时代味蕾所接触的第一种味道,或许真的可以决定一生对于食物的选择。

二是在‌‌‌‌“贞观‌‌‌‌”上看到的。一个西安的大学生,去台湾做交换生,在异乡的土地上异常苦闷。有一天,他在街角看到一间挂着‌‌‌‌“肉夹馍‌‌‌‌”招牌的小店,在那里他遇到了年逾古稀的店主,店主告诉他,他的父亲来自陕西商洛,49年到了台湾后再也没回去过。

这家店是他的父亲凭借自己幼年时期对于陕西肉夹馍残存的记忆开的。父亲过世后,他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希望能解慰在台湾的陕西乡党思乡之情。大学生买了一份肉夹馍尝了尝,味道确实并不正宗,但他已经泪流满面。

从那之后,我逐渐尝试着理解我的父母。在北方半辈的生活,已经养成了一副北方的胃口,那里只容得下糊汤酸菜、臊子长面。到了晚年时候,他们却被迫着要做一次改变他们人生历程的二次选择。

他们随着儿女的工作和落户北徙南迁,他们和他们的儿女一起经历了语言的更替,穿越了季节的变幻,感受着人间的冷暖。在陌生的环境里他们或是隐忍、或是寂寞、或是焦虑、或是难堪。

唯一不变的还是那一口吃食,他们凭借自己的记忆复制出最接近家乡的食物,用这种方式表达着自己与千里之外家乡的联系,用这种方式宣泄着自己对于故乡风物的怀念。

当端起饭碗的那一刻,这种感觉如电流般直入心头,这种味道时时提醒他们乡关何处,莫忘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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