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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世难忘的一顿饭

我快满68岁了,我吃过草根树皮,嚼过野菜漆蜡,也到星级饭店尝过山珍海鲜,喝过鱼翅参汤。但给我的印象都不十分深刻。唯有1961年2月底我回到父亲身边吃的那一顿饭,令我永世难忘,我一想起那一顿饭,就禁不住要流下泪来。

我出身于农民家庭,家住川东云阳县,母亲早逝,父亲腿有残疾,挑抬的活路都耐不活。他勤刨苦做,忍饥受寒,又当爹又当妈,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再艰难也要送我读书。1950年,我考上了不花钱的万县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到邻近的奉节县一所农村小学教书,不久被选调到县城中学任教。那些年,寒暑假都要集中学习或参加中心工作,但无论时间多紧我每年春节都要赶回家去和父亲团聚。父亲总是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着等我回去吃。

1957年暑假,我们县教师集中“整风反右”,我不幸中了“阳谋”,一夜之间从出身于农民家庭的革命知识分子沦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被押送到地处高寒山区的林场“劳改”。我怕父亲经受不起这沉重的打击,只好含泪写信撒谎,说我和一批青年干部、教师下放到新建的林场劳动锻炼,每天种树、学习,还算轻松,要他千万莫为我担心。

到1960年底,有38具“右派”的尸骨抛在林场,有几个“右派”听说附近的劳改硫磺厂的犯人比林场的“右派”过得好,就故意“反改造”心甘情愿去当真正的劳改犯。我为了父亲,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终于闯过九死一生,于1961年2月底被宣布“摘帽”回到县城,派到一所农村小学“边改造边工作”。我趁尚未开学,求人换了五斤省粮票,晚上从奉节乘船,天不亮就到了云阳县城,起岸后虽饿得心慌,但无法买到吃的东西,只好匆匆赶路,想早点见到阔别四年的父亲。

从1958年开始“大跃进”,一连串“万岁”中又添上了一个“公共食堂万岁”。家家户户的柴、米、油、盐、锅、碗、瓢、盆都被搜光了。我虽带着全省通用的粮票,一路却买不到饭吃。我一心想见到日夜思念的父亲,靠喝凉水充饥走了90多里路,太阳西下时终于到了家。

父亲没在家,门没上锁(家徒四壁,何需锁呢)。我先到叔叔家询问。看到那年仅12岁的堂弟全身浮肿,小腿已破皮,黄水流到馒头似的脚上,他靠在椅上,已是有气无力。我们四目相对,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好一阵,堂弟才说,同村的一个亲戚,三天饿死了两个整劳力,父亲和叔叔都帮忙料理后事去了。

不一会儿,父亲就听到了我回家的消息,连忙赶回来。刚过50岁的父亲头发胡子都白了,蜡黄色的脸有些浮肿。一见面只是嘿嘿笑了两声转身就出门走了。过了十多分钟,父亲捧着一个糊满污泥的油纸包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一层又一层油纸,现出一块不足一斤重的腊肉。

原来那是1958年建公共食堂时,工作组的人上门搜查粮、油、菜、肉时,父亲冒着挨斗的危险偷藏的一坨腊肉。那时,“公共食堂是人民公社的心脏”,“反对公共食堂就是挖人民公社的心脏”,私藏食品、保存锅灶都是“犯罪”。那一坨腊肉,还是1957年冬天腌的,父亲并不知道我因“右派罪”而失去了探望父亲的自由,他以为自己的儿子是因为工作忙一时离不开,只要有了空就会回去看望他。他的儿子从小就喜欢吃腊肉,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一小块腊肉保存好,留给儿子回来吃。但不知儿子何时回来,藏在家里怕干部搜走,放在外边怕野兽偷吃。

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关上门拆了家中唯一的那把旧油纸伞,用那拆下的油纸把腊肉包了好几层,用棕绳捆得紧紧的,偷偷地埋藏在屋后大堰塘的泄水洞里。那里常有浸水,温度又较低,别人不知道,老鼠进不去。这些年,他又累又饿,公共食堂里有一年多没吃过肉了,菜汤里连盐味也难尝到,更别奢求油腥味了,他和很多人一样得了浮肿病,但他从没想过去把那腊肉切一丝儿来给自己解馋——甚至是救命。

那一小块腊肉藏在那里两年多了,父亲不知偷偷去察看过多少次。他多想儿子早日回家,好把那宝贝似的腊肉取回招待儿子啊。今天,日夜盼望的儿子终于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他高兴得忘记了饥饿、病痛、忧愁,把一切烦恼都暂时抛却了,麻利地把腊肉洗干净,切成小块。我在父亲的指导下搬三块破砖砌个灶,用锑铁洗脸盆当锅,掺水点火煮腊肉。肉煮好了,父亲往肉汤里丢一把连猪都不吃的干萝卜叶子。虽然那时在家偷煮吃食是“犯规”行为,父亲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幸好近邻也可怜天下父母心,都装着不知道。

傍晚了,公社社员陆续到公共食堂过“共产主义”生活去了。我掏出粮票,请父亲代我买一份饭。但父亲只端回了他那一份照得见人影的稀菜糊。我在山上“劳改”几年竟不知有“粮食由大队统一管理”的大政策,小队食堂不收粮票。也许是因为食堂管理员认为我是本队唯一跳出“农门”的“秀才”,并不知我“摘帽右派”的身份,破例答应把我列入公社干部下队用餐计划,但要等明天向驻村脱产干部报告后,再卖“客饭”给我。

父亲把自己那一份救命粥分了多半给我,又把那碗腊肉推到我面前,强迫我趁热吃下。他抢着吃那些干萝卜叶煮的汤菜。父亲特别高兴,边吃边说:“腊肉汤煮干萝卜叶,又有油味又有盐味,好吃,好吃。”我有四年没吃过腊肉了,加之还是昨天晚饭时在奉节吃过2两豌豆饭,早已忍不住连连吞口水。那一顿晚饭,虽然嚼的是像木渣一样的陈腊肉,喝的是苦涩的稀菜糊,但那是我一生吃过的最好吃的肉,喝过的最好喝的粥。事隔整整40年了,父亲也离开我们快9年了,这件事我仍记忆犹新。我一想起那一顿饭,父亲那慈祥的面貌就浮现在我眼前,禁不住流下泪来。

2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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