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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并未泯灭,乌云镶着金边

提起乌云,我就想到黑暗。乌云密布,暴风雨就要来临了,我不明白,乌云怎么会镶着金边?在暗无天日的时代,人性泯灭了。但只要有人群,人性就无法泯灭。当我知道“乌云镶着金边”时,我就有时仰望天空,一次又一次看到,只要乌云没有密布,在早晨和傍晚,经常可以看到乌云镶着耀眼的金边。

“人性并未泯灭,乌云镶着金边”,这是杨绛《干校六记》中的话。杨绛说的干校,就是学部在河南息县和信阳明港的五七干校。

学部五七干校在河南息县的一片低洼的荒地中,开始时,我们住在农民腾出的空房中,少则五、六人,多则一、二十人住在一起,有的全家到干校的,一家住一户农民家。一个研究所的人分散在几个村庄中。晴天,我们步行七、八里路到地里劳动,下雨天,大家在床边学习毛选和开会。学部到干校的人很多,分散在息县大大小小许多村庄中,干校的总部设在东岳公社。

河南农村的茅屋土房和一望无际的原野充满了中原地区的田园风光,然而,一到下雨,沿着池塘边的泥泞小道,还不得不走到食堂吃饭。杨绛在《干校六记》中写道:“在息县上过干校的,谁也忘不了息县的雨——灰梦蒙的雨,笼罩人间;满地泥浆,连屋里的地也潮湿得想变浆。尽管泥路上经太阳晒干的车辙象刀刃一样坚硬,害我们走得脚底起泡,一下雨就全化成烂泥,滑得站不住脚,走路拄着拐杖也难免滑倒。我们寄居各村老乡家,走到厨房吃饭,常有人滚成泥团子。吃完饭,还得踩着烂泥,一滑一跌到井边去洗碗。回村路上如果打破了热水瓶,更是无法弥补的祸事,因为当地买不到。”就是晴天,常常传出有一些老研究员傍晚从田间回家,漆黑一团,走错了路,跑到邻村去的事。文学所的“红学家”俞平伯全家到干校,从北京带了许多箱煤球,到集市买虾、买高粱秆,也成为当时干校的话题。俞平伯在集市上买青虾时,询问农民多少钱一只。当地孩子知道俞平伯是“反动学术权威”后,就跑到他家门前大喊“打倒反动学术权威”,俞平伯则拿北京带来的糖果解围。俞平伯从集市买的有甜味的高粱秆插在家门口做篱笆,也被附近小孩毫不留情地一一拔光吃光。

在学部,许多闻名全国的专家,受到批斗,但在干校,多少还受到同事之间出于同情心的照顾,在菜园、厨房里工作就算比较轻松。哲学所的西方哲学史专家杨一之,受照顾让他养鸡,最后剩了一只,“杨一之”就成了“养一只”。而年轻人下地劳动,毫不轻松。不久,干校开始自己在一大片空地上盖房子。这样,所有年轻人就被分配做砖坯、烧石灰、做木工、瓦工等各种各样的工作。经过一年多时间,学部干校几百人就盖好了许多排平房,我们就从农民家搬进了自己盖的房子中居住。

学部干校居住分散,需要从外单位调进几位医生。我妻子高皋在贵州毕节县清水铺医院当医生。我知道这一消息后,在一天从农田到住地的食堂来回走了四趟三十里路后,在傍晚又步行了十多里,来到设在东岳公社的干校总部,见到了军宣队的政委,向他要求调动我妻子来学部干校。而有幸的是,贵州省毕节县的一位领导人是文学所朱寨的哥哥。经过多次艰难曲折的努力。我妻子终于调到了学部干校。

一九七一年早春,房子盖好不久,学部干校由息县迁往明港解放军的营房。原因是,在这之前,经毛泽东批示,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的通知》和《关于建立“五·一六”专案联合小组的决定》。在明港,不再劳动,而开始进行“清查五·一六”运动。解放军营房很大,每一栋连通的大房子可以住百余人。几乎天天开会,听解放军宣传队(军宣队)训话。不开会时,大家坐在床边的“马扎”上看书。规定要读毛选,但许多人在毛选下放一本其他书。李泽厚看康德著作,当时就被发现,幸而没有带来多大麻烦。我常常与一些老专家在营房外的马路上散步。温锡增是希腊哲学专家,他一次又一次与我谈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在学部,大字报上揭发有人提倡“政治斗争三原则”——政治斗争无诚实可言、要结成死党、要善于引导对方犯错误。有一次,我与温锡增谈“政治斗争三原则”时,温锡增说,这种东西早就有了,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就有类似的说法,在当时正在“清查五·一六”的“大环境”中,我听温锡增讲话,感到万分惊讶。在这时,我还不知道马基雅维利,不知道“政治学说史”也是一门学科。在干校与温锡增谈话,是我后来决心研究政治学的开端。

在明港干校,设有小卖部和多个食堂,能在这些地方工作,就是大幸,因为可以不参加运动。不过,进食堂做饭是轮流的,每人几个月。杨绛所在的外国文学所和哲学所共用一个食堂。一九七二年春节的早餐轮到我和另一人值班,我在早餐的咸菜饭中加了许多油,那一天,好多人夸我做的咸菜饭好。

清查五·一六运动进行得非常激烈,明港干校因清查运动就有几个人自杀,自杀后草草埋葬,第二天一早,尸体的衣服就被当地“老乡”剥下拿走。语言研究所有一人说“学部没有五·一六”,就受到猛烈批判。与我同一研究所的周景芳因出任北京市革命委员会秘书长而被捕,他的妻子宣燕音也在哲学所。宣燕音独自一人在明港的池塘边想自杀被人发现。当我听到这样消息时,对政治的残酷感同身受。总的来说,在军宣队的压力下,学部知识分子只有少数人积极投入运动,许多人都是“应付”和消极的,对被整的人用各种细微的方式表示同情。杨绛在《干校六记》中说:“许多革命群众,甚至管教人员,虽然随着指挥棒也对我们这些‘牛鬼蛇神’挥拳怒吼,实际不过是一群披着狼皮的羊。”杨绛不是五·一六分子,但这话也适用于干校期间的运动。所以,杨绛说:“我从自己卑微屈辱的‘牛鬼’境遇出发,对外小心观察,细细体味,一句小声的问候,一个善意的‘鬼脸’,同情的眼神,宽松的管教,委婉的措辞,含蓄的批语,都是信号。我惊喜地发现:人性并未泯灭,乌云镶着金边。”

在明港的清查运动进行了不到半年,因林彪九·一三事件而有所缓和。一九七一年九月下旬,老革命出身而研究美学的郭拓,对我说,中央出了很大的大事,不得了啊!他要我猜,我说,很大的大事只能是林彪出问题了。他并不感到我这么说有什么惊奇。在文革中,我从他那里借到了《第三帝国兴亡记》、《考茨基言论集》等许多“内部发行书籍”。他的思想早就越出干校的清查运动,把目光投向了广阔的范围。当听到林立果的《五七一工程记要》说毛泽东是秦始皇时,我已确信,中国名为共和国,实际上是一个专制帝国。这进一步增强了我放弃自然辩证法、从事“比较政治制度”研究的决心。

一九七二年四月,学部干校撤销,全体人员回到了北京。在我们回到北京后不久,学部在息县建造的上百间房子,因为地势低洼,又无人居住,被周围的农民自发自动地全部拆光了。也许在一个被贫穷包围的“大环境”中,一个孤立的良好的建筑和设施,如果没有新的动力支撑它,世界上总是存在一种“均一化”力量,使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七干校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毛泽东的乌托邦空想。一九六六年时的毛泽东,头脑中经常还有种种改造人类社会的“空想”出现。他一个“批示”,就要求人民付出巨大代价去实现它。解放军总后勤部写了一篇《关于进一步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的报告》,毛泽东看到这一报告后,大笔一挥,给林彪写了一封信。这封信被称作“五七指示”。毛泽东在信中说:“军队应该是一个大学校。”除了打仗外,这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又能从事群众工作,参加工厂农村的社教四清运动,又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毛泽东要求工人、农民、学生都这样,不过,工人“以工为主”、农民“以农为主”、学生“以学为主”,“商业、服务行业、党政机关工作人员,凡有条件的,也要这样做。”

值得注意的是,毛泽东在这封信中用了“文化革命”四个字,九天后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就通过了在全国范围内开展“文化大革命”的《五·一六通知》。接着,造反、夺权、红卫兵、红海洋、文斗、武斗遍及全国,毛泽东也不提自己的五七指示。各地各单位的两大派、三大派的斗争,使毛泽东觉得失去控制。为此,毛泽东用军管或派出解放军宣传队、工人宣传队的办法来稳住局面。五七干校通常由军宣队带领机关干部到农村办的名为“学校”的“农场”。仅中共中央、国务院系统所属的单位,就创办了一百〇六所五七干校,把十四万名干部和小部份人的家属送到了农村。到五七干校在全国普遍推行的时候,毛泽东改造社会的“空想”就成了控制人民的一种手段了。

2012-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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