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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权健,我成了赵作海最痛恨的记者

我应该是写赵作海稿子最多的中国记者。从2010年到2015年,先是作为记者,最后一次是自由作者,我一共写了七八篇赵作海题材的稿子,每篇都有新料,因为赵作海出狱后的经历过于曲折。

2015年夏天,赵作海入资的投资担保公司爆雷,他跟保安发生冲突,晕倒在维权现场,我写了一篇文章,详细梳理了一下他的受骗历史,涉及他在妻子李素兰带领下搞传销和‌‌“直销‌‌”的细节,老两口打来电话怒斥我。

李素兰先怼了我几句,话筒转给了赵作海。‌‌“你真是坏良心,你真是坏良心……‌‌”他似乎想多骂我几句,但又想不起其他词句,就重复这个短句。

自此以后,好几位来河南采访赵作海的记者,都偷偷告诉我,赵作海夫妇一直骂我是无良记者,我也无言以对,只好劝他们在采访的时候别说认识我,以免激怒老两口,导致采访泡汤。

在我和老两口闹翻之前,他们最反感的媒体人,是河南一家报社的记者和他的实习生,师徒二人曝光了赵作海夫妇到宁夏参与‌‌“国家扶贫工程‌‌”,实则传销一事。新闻见报后,警方捣毁了传销窝点,老赵夫妇被遣送回河南,17万元打了水漂。

‌‌“要不是XX报记者坏事儿,我和你赵叔早就过上了好日子。‌‌”李素兰多次告诉我,即使她当时搞的是传销,只要发展到更多人,她照样可以赚钱。

我知道无法说服她,只好劝她消消气。赵作海宁夏参与传销,是2011年的事儿。之后,老两口又回到商丘开旅社,倒闭后,赵作海被当地法院介绍到环卫队扫大街,李素兰则进入一家投资担保公司当业务员,赵作海就成了她第一个客户。

2014年12月初,报社要做一系列回顾报道,又派我到商丘采访赵作海。此时,赵作海已经从环卫队辞职三个多月了,他住在商丘市区道北的一个农家小院里,屋内颇为阴冷,他舍不得买空调和电暖气,就穿了两件棉衣御寒。

这天是12月10日,赵作海感冒了,他戴着一顶15元买来的‌‌“雷锋帽‌‌”,双手抄进袖筒里,正坐在椅子上打盹。

一见面,我就询问他在投资担保公司那20多万元(后据媒体报道有40万元左右)要回来没,他说还没到期,应该问题不大。李素兰则略带忧虑地告诉我,他们认识的该公司的一个业务员因为遭遇挤兑,刚刚上吊。

我一听坏了,就劝他们赶紧去那公司要账,到期没到期,能要回来多少是多少。他们看起来却并不紧张,说那钱一个月就有两个点的利息,取出来也没用,还不如再吃几个月利息算了。

接着,李素兰告诉我,她又找到了一个很有前途的事业,那就是‌‌“做权健‌‌”。这时我才发现,他们的客厅里放着不少保健品和宣传页。2014年9月,李素兰花了22500元,成为权健商丘区的一个经销商。她的上层是‌‌“总代理商‌‌”,需要出资37500元,下层的小经销商,则需要出资7500元。

按照李素兰的说法,赵作海尚未进入体系。不过,妻子这份很有钱途的工作,也是赵作海拒绝再做环卫工的原因之一。他也很快成为权健的忠实用户。

赵作海的脚下,踩着一双类似内增高鞋垫的‌‌“骨正基‌‌”,据说可以矫正腰颈胸椎等骨骼病变,让腿脚不便的老年人健步如飞,一双标价1068元。用李素兰的话说,‌‌“骨正基‌‌”上有两万多个‌‌“肉眼看不到的点‌‌”,每一秒都在为你作辐射治疗。

赵作海有高血压高血脂的毛病,血压最高飙到了190,他也不吃降压药,而是喝权健产的一种‌‌“乌梅佛手果味饮料‌‌”,这种饮料据说可以排除老赵体内因为血脂稠导致的毒气。尽管标价2800元一盒,不过因为李素兰是代理商,所以半价就可以喝到。

见我一直叹气,李素兰又涨红了脸,压低声音告诉我,她从公司还买了牡蛎粉和阿胶制品,老赵吃牡蛎粉,她吃阿胶,‌‌“夫妻生活都好了很多,你赵叔现在就跟年轻小伙一样‌‌”。

这让我哭笑不得,李素兰又转头问赵作海,‌‌“老赵,你说是不是?‌‌”62岁的赵作海也红了脸,忙点头哈腰地给予肯定。

商丘的冬天太冷了,每天晚上8点多,老两口就会钻进被窝,因为怕费电,他们连电热毯都没买,所仰仗的,是那张一万多元买来的保健床垫。李素兰相信,躺在这张高科技床垫上睡一个小时,抵得上你运动半个小时。这床垫的保健效果,‌‌“相当于60个医师同时为你按摩‌‌”。

她说得眉飞色舞,但我听到他们的生活,正像冰面一样,被现实踩出了大片裂纹,他们却在上面沉醉地跳着广场舞。

临中午了,我非要请他们吃饭,就说‌‌“找附近最好的饭店‌‌”。我们步行一两公里,穿过商丘道北破旧的街道和一个杂乱的农贸市场,那家饭店却在办婚宴,不接散客。李素兰领着我,进入旁边小巷一家火锅店,狭窄的小包间内,空调吱吱叫,泛着油光的桌面,被来历不明的肉品堆得满满当当。

我素食,没有动筷,看着老两口埋头大吃,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饭毕,我感觉采访得已经差不多了,就准备回酒店。李素兰非要拉着我,‌‌“你去我们权健听听课吧,今天有外地的老师来,你给我们充个人头也好。‌‌”

我当然知道,如果我能进入赵作海‌‌“做权健‌‌”的现场,稿件会更加生动好看,但我担心一旦报道触怒这个‌‌“直销‌‌”体系的人,老两口很可能遭遇难以预知的责难甚至危险,但李素兰不以为意,非要我去看看。

‌‌“我们都是正当生意,商丘报社和电视台也有好几个记者兼职做权健,都赚了不少钱呢。‌‌”李素兰说,‌‌“你就亮明记者身份,我们也会欢迎你。‌‌”

果然,在商丘火车站附近一座商住两用楼上,一间三四十平米的大开间内,我受到了权健粉丝们的欢迎,还被安排到前排听讲。

据说从安徽市场过来的一位高管,马上开始了课程。

‌‌“我的年薪也就200万左右吧。‌‌”他面无表情地说,‌‌“我加入太晚,这点收入在公司内部低得丢人。‌‌”

接着,他环顾面前的听众们,‌‌“你们有没有问过自己,每天辛辛苦苦,什么时候才能参与上层社会的财富分配?‌‌”

众人陷入深思。

他知道我是第一次来,就给我‌‌“开小灶‌‌”,劈头就问,‌‌“你做记者,一个月收入多少?‌‌”我愣住了,只好回道,‌‌“太低,太低了……‌‌”

他眉头一扬,‌‌“你看起来也有30多岁了,现在还在到处跑采访,收入能高吗?别人凭什么看不起你,不就是因为你既没有权,也没有钱吗?‌‌”

十分钟后,我们又被安排到这栋楼上另一个标间内,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宣讲产品,勉力为之的普通话中夹杂不少当地口音。

她撕开一条卫生巾,向出租屋里的一二十个观众展示它的‌‌“高科技‌‌”妙用:卫生巾里衬是无尘生物棉,外衬是食用胶材质,还内置有获4项专利的芯片和吸附因子。虽然单价贵了点,但一条可用12个小时。不但妇女用,婴幼儿用,出汗量大的男人也可用,市场前景可想而知。

赵作海坐在后排,手里还夹着烟,见我回头瞅他,他还咧着嘴笑。每逢周三和周六,他都和会妻子来这里听讲。这里寄托了他们老有所养的未来。

老两口身处的,是权健强大的营销体系的最末端。他们被告知,体系最顶级的人才住的是5000万元的别墅,里面一个浴缸都价值200万元。

那天下午,听完了卫生巾,我实在难以坚持下去,就跟赵作海老两口道了别。接下来的半月里,李素兰给我打了不下十次电话,邀请我去天津考察,她很想发展我做她的下线。有一天晚上,她又打来电话,‌‌“小孙,你听听我们这个现场有多气派……‌‌”

一个月后,我因为另一个选题回到商丘,抽空看望了老两口,得知赵作海一个多星期前,因为心梗去住了几天院。他有严重的高血压,却以保健品代药,出事是必然的。当他从抢救室里醒来之后,最担心的不是生命危险,而是医药费太贵,非要出院。

院方这时也知道了他的身份,害怕他提前出院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那麻烦就大了,就动员了医护人员和病友家属一起劝老赵多住几天,并承诺将一切减免到最低。

死里逃生的赵作海,并没有打算吃降压药,他继续信任权健,我看劝不住他,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们这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商丘道北一个小理发店里。李素兰正在染发,这可能是商丘最便宜价格,只需要20元,便可以将她的满头白发,染得乌黑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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