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我的早年

淮海战役的时候,父亲在前线打仗,母亲带着我们全家到了台湾。次年年初,淮海战役结束,一个副官辗转到了台湾,给母亲捎来了父亲被俘后的唯一的一封来信。日内瓦公约规定,停战半年之后,双方都会释放俘虏。母亲决定回大陆救丈夫。她在淮北、鲁南一带到处打听父亲的下落,吃尽了苦头。她是穿着高跟鞋,抹着口红,穿着貂皮大衣走的,却是穿着草鞋回来的。

找了半年,始终没有得到丈夫的消息。当得知上海就要封港时,她意识到,一旦封港,一家可能会长久分处三地,于是托上海的好友打电报去台湾,要阿婆快带孩子们回上海。他们乘坐的是台湾到上海的最后一趟船。之后,蒋介石命令封港,直到五十八年后的今天两地仍不通航。

阿婆说,母亲从淮北回到上海时,又黑又瘦,蓬头垢面,衣服破破烂烂,根本认不出来,首饰和好一些的随身衣服都卖掉了,有一段时间还光着脚,跟要饭的农民抢吃的。这一年我三岁。

母亲毕业于复旦大学,婚后不再工作,相夫教子,安心做家庭妇女。现在丈夫身陷囹圄,为了生活,她再次走出家庭,到培养会计人员的立信高级会计学校学习,毕业后留校工作。

母亲从小就是一个非常高傲的人,人们不是叫她四小姐,就是叫她文太太。后来在会计学校,师生又叫她文老师,弄堂里的邻居叫她文师母。那一段时间大家很尊敬她,她也觉得自己堂堂正正,自食其力,今后还有希望。

可是好景不长,因丈夫的缘故,她很快被管制,放下教鞭,变成一个连学生都可直呼其名、对她颐指气使的工友。当时还不风行体罚,但是对于一个心气甚高的人来说,精神的羞辱远甚于肉体的惩罚。每个星期天她都不得不把孩子们支到公园去,以便战战兢兢地接待警察。警察们拿着很厚的一叠照片,要她指认照片上的人,没完没了地追问他们的下落。如果说不知道,警察就会大声训斥说:你很不老实,你为什么从台湾回来?是不是潜伏在这儿的特务?

这段时间她不停地写信,四处打听丈夫,但是始终没有下落。如果她确切知道父亲还活着,也许不会那么快自杀。不过,阿婆说她最终可能逃不过文革。

那天清晨四点多钟,我被阿婆的哭叫声惊醒。母亲安静地躺在厨房的大桌子上,身上盖着雪白的床单,空气中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煤气味。那是1955年的早春,天气很阴冷,窗外仍漆黑一团。我在上小学一年级。

警察来了,问母亲有没有留下文字的东西,然后就到处翻,最后在厨房碗柜上面找到了遗言,看了宣布道:你们的母亲说,所有的小孩送孤儿院,家里的细软随阿婆拿,回老家养老。

但是阿婆舍不得我们三个未成年的孩子,要求由她抚养。阿婆是我母亲娘家的一个奶妈,后来我父母把她尊为家里的长辈,就说是我们的外婆。这时的阿婆已经六十多岁,为了生活,不得不走出家门,帮很多家庭做饭、做菜、带孩子。寒暑假的时候,我也参加勤工俭学,整个夏天也就拿到几十块钱。学校每个月又给我五块钱助学金。那时候五块钱也够买橡皮、铅笔、纸。我不买书,而是向别人借。有的朋友比我高几个年级,书用完以后就送给我,帮我省了不少钱。

家庭出身困惑我们兄弟。我常常躲到图书馆去看书,周末一泡一天,从书中找到无穷的乐趣。

我对父亲没记忆,最后一次见到他我还不满两岁。一九四九年后,母亲怕出事,把他所有的照片都烧了,也从来不提父亲。母亲死后,孩子们从阿婆口中获知父亲还在,便吵着问:父亲到底是怎么样的人?阿婆竟然在社区里面找到一个跟父亲几乎一模一样的牙科医生,并且在一个晚上带上我们隔着诊所的窗户指给我们看。啊,原来我们的父亲高大英俊,不像当时宣传的那样,国民党的人似乎个个青面獠牙。

小学考初中的时候,年迈的阿婆一度要我报考技校,三年后,做工人,挣工资,养活家里。我不肯,跟阿婆反复讨论,阿婆最后同意了。那时,我哪里想到阿婆为此做出多大的自我牺牲啊!

我报考了上海最好的中学,但不被录取,不是因为成绩,而是因为政审时发现我的档案完全空白。最后,我被一所名声很差的学校录取。该校集中了许多成份不好的学生。所幸这个学校有几个老师虽然政治上潦倒,但业务非常好。教英文的老师曾在美国拿了两个博士学位。他竟然把愚公移山从很短的一个寓言发展成一个英语话剧,里面有愚公和智叟之间长而风趣的对话,让我演愚公。他特别喜欢我,愿意在课后额外培养。

初中毕业,我考取了徐汇中学。两年多后,文革风暴降临。虽然我的出身是整个学校最“坏”的,但是由于人缘好,家里又穷,所以起初没受到冲击。我甚至带着红卫兵造反派开的一纸证明到处串连。因学生组织派别对立,我后来被徐景贤宣布为反动学生,在学校的牛棚里关了差不多一年,好几次差点被对立派的红卫兵打死。最惨的一次,我是爬着回家的,衣服都打烂掉了,和血一起凝结在肉上。阿婆想帮我清理,一拉就拉下一块皮。后来阿婆用温水先浸透血块,才将衣服一片片地揭下来。

一九六九年春,我被送到农村插队,告别了大上海的混乱与喧嚣,在吉林农村度过了三年半的放逐生活。在近距离的观察中,我对几乎生活在赤贫状态中的农民产生了无比的同情,但是除了为他们写信、针灸,我不知道怎么帮助他们。东北的冬天长达半年,冬夜又特别漫长,百无聊赖的农民很早就睡了,我有很多中、英文书,便乘机在煤油灯下博览群书,思考问题……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四期,2010-09-16)

关键词: 
栏目: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