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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的怀念

小时候第一次参加大队全体社员大会的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大队部的院子里搭起高高的会台,台下全体社员或坐或站,听革委会主任义正词严、声嘶力竭地在台上讲话。在会台的两侧,十多个黑五类分子在台上跪着,低头认罪。他们中间,可能有邻居家的大叔,有经常给孩子们讲故事的大爷,那样的熟悉,那样地亲切,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突然之间,他们全变成了我们的敌人,牛鬼蛇神了。

一到逢年过节或有重大庆典活动,这些被打入另册的人们就被罚去扫大街,搞卫生,这叫劳动改造。记得有一次,我在大街上看到一个比我大不了三两岁的孩子,听说是替他年迈多病的爷爷来打扫的。我至今清楚地记得他弯腰弓背扫大街的样子和那迷茫羞愧的神情。这种惩罚就像挂牌游街一样,对心灵和精神的伤害要远远超过体力付出的百倍。那种羞辱,那种对人格尊严的践踏,便是成年人也难以承受,更何况一个孩子!

这些黑五类分子所受到的歧视,今天的人们是很难想象的,几乎被剥夺了所有做人的尊严和最基本的生存和发展空间。那个年代血统论盛行,这种歧视不仅针对本人,还针对其子孙后代。黑五类的子女也成了黑五类,成了大家鄙视的对象,就连上学都受到限制。小学初中还可以,到考高中的时候就麻烦了。我很清楚地记得这样一个镜头:文革后期(或者是文革刚结束),正上小学的我,有一次到学校办公室去,正好老师们在看初中毕业生考高中的成绩。有位老师指着一个富农的儿子的名字说:“考得不错,咳,可惜了!”一声“可惜了”包含着多少不公和悲哀啊。

甚至他们的后代连婚姻权都被变相剥夺了——贫下中农、革命群众的女儿谁愿意嫁给一个地富狗崽子呀?我们邻居有位老太太,那时候人们都喊她地主婆,丈夫早就死了,她辛辛苦苦把两个儿子拉扯大。等到儿子成年了,却怎么也说不上媳妇,人家一打听他们家的出身就吹灯拜拜了。直到文革结束以后,一个儿子才找了个二婚的,另一个儿子现在都五十来岁了,还在打光棍。

父亲有位朋友,叫马家骥,是我们邻村的,出身地主家庭,其父是当地很有声望的老中医,他本人则是一位颇有名气的语文教师。虽然他一直为人谨慎低调,业务又好,但最终也难逃文革的厄运。文革结束后,一次他到我们家做客,跟父亲谈起往事,仍感到心有余悸。文革中他不仅被勒令停课靠边站,而且受尽侮辱欺凌。造反派命令他们这些反动分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自编自唱所谓“混蛋歌”:“我们都是大混蛋,妄图复辟来变天……”谁要是不唱或态度不好,红卫兵的铁拳甚至皮带就抡上去了。马老师文革后被平反解放,又恢复了教师的身份,而且成为一方名师,后来一直做到我们县级市的人大常委会副主任。

我们村还曾经有一个文革前的北大毕业生,名叫邵中。他本来不是我们本地人,满口普通话非常标准。上小学那会儿还记得他偶尔冒出两句英语,说得很流利,但村里人谁也听不懂,越发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其父母和兄弟姐妹或在美国,或在香港,或在台湾,海外关系复杂,文革中倒了大霉,被下放到我们那里。最后他在我们村找了一个姑娘结了婚,平反后被安排在我们县一中任教,后来做了那个学校的校长。

我上初中时的数学老师张泽民,河北赵县人,曾经是我爷爷的学生,又曾短期教过我的母亲,是一个非常和善而又才华横溢的教育精英。1957年因某些所谓反动言论被打成右派,后来又蹲过几年大狱,在建筑工地被强制劳动。人生最美好的二十年时光就这样白白地荒废了,直到文革结束才又重操旧业。他是我从小学到大学最为敬重的老师之一。80年代初我上高中的时候,他调回了原籍,听说后来相继担任赵县的教育局局长和副县长。90年代初我在农大读研的时候我们邂逅过一次,后来就断了联系。

虽然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有人不断地播种仇恨的种子,而我们也曾跟着别人的调子高喊连自己都没弄明白的批判口号,但内心里对那些“反动派”却根本恨不起来,有时候反而心生一种同情和敬佩感。这些黑五类分子,特别是其中的右派,往往很有学问。除了刚才提到的两位老师外,还记得一位右派,在儒法斗争和批《水浒》的时候作为反面教员,被勒令向全体社员讲解其中一些故事。他讲得非常形象生动,对于我们这些整天高喊着革命口号,行走在文化沙漠上的革命小将来说,非常具有吸引力。于是,上小学的我知道了曹操是如何杀孔融的,宋江是如何架空晁盖的,批判的事反而忘一边去了。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一期,2010-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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