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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师

赵老师在清华附中教体育多年。1964年我入学时,他已是白发满头的老教师了。赵老师喊起操来嗓门特亮。每年一度的校运会上,他都担任裁判长。他公布比赛成绩和名次时的宏亮声音,不用麦克风都能传遍操场。所以,附中的学生大多认识这个慈眉善目,整天乐呵呵的胖老头。

赵老师没有正式教过我,只是每天下午在短跑队带我们训练。几圈绑砂袋的负重跑下来,我的腿肚子抽筋了。赵老师蹲下身为我按摩小腿。他又高又胖,肚子又大,蹲在地上肯定很费劲。为我揉捏小腿时,呼嗤呼嗤直喘粗气。望着他头顶稀稀疏疏的白发和发间星星点点的汗珠,我心里真想喊他一声“爷爷”。

“文革”开始没多久,赵老师就被关进学习班。听说罪名是他年轻时曾在中缅边界为国民党运过军火。记得是一九六六年八、九月份的一个下午,我一手托着准备和李承穗包馄饨的面皮一手扶把,逍逍遥遥地从清华大学骑回附中。校园里空寂无人,人们都在五楼大教室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演出。我循着手风琴声向楼上望去,却见从四楼关押“黑帮”的教室窗户里探出一个人来。那人费劲地攀着窗框,爬上窗台,慢慢在窗台外沿上站直了身子。他朝下看了看,在我俩目光相接的一瞬间,好象意识到什么,我惊喊了一声:“赵老师!”话刚出唇,赵老师已经一个入水式纵下高楼。沉闷的一声响后,赵老师就跌落在离我几米远的草坪上。

我吓得连车带人摔倒了。待爬起来,只见赵老师伏卧在地上,摔破的头侧向着我。白发间,鲜红鲜红的血混合着白色的脑浆流出来,很快汪了一滩。他眼睛半睁着,脸上有青紫的伤痕,手里捏着一团写满字的纸……

2000年,我去东南亚旅游,在泰国与老挝交界处凭吊著名的二战遗迹——桂河大桥。从史料中得知:抗日战争时期的中缅公路是中国战区唯一的后方补给线。在这条日本鬼子炸不烂,掐不断的钢铁运输线上,无数的抗日战士、热血男儿,为民族,为国家,为正义,血染疆土,慷慨捐躯。

南国炽热的阳光中,六十年前的战火硝烟早已飘散。置身中缅公路旁,只见青山寂寂,绿水悠悠。我又想起赵老师。抗日战争时期的赵老师也就二十岁出头吧,正是和殴打作践他的红卫兵们一样的年纪。我不知道,抗战时期,年轻的赵老师在中缅公路上驾驶的汽车,运的是弹药还是药品;不知道他曾怎样躲避日机的轰炸,遇到过哪些危险;不知道在学习班时,他有怎样的遭遇;谁在他脸上制造了伤痕;我不知道,他用标准的入水式纵身坠楼前,内心有过怎样的挣扎与苦痛;也不知道,若干年后,组织是否为他平反,给他一个公正的结论;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写为赵小冬,还是赵晓东或赵肖东,但我永远忘不了他坠下高楼的身影和坠楼前看我的那一眼。

这几十年里,我多次设法寻找过他的家人,想告诉他们老人生命中最后的情景,可我没找到。

我依然在寻找。

浸透鲜血的记忆永远不会淡逝。为让四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不会变得象五千年那样遥远,我写了这些文字,希望他的后人,他的学生和曾在他脸上、身上、心上制造伤痕的人们能看到这篇文章,并因此想些什么。

我以这篇《赵老师》为花圈,奉献在曾想喊他一声爷爷的老教师灵前,以为永久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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