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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懂文字背后的那个人

在清诗中我最喜欢郑子尹。他是贵州遵义人,并没做高官,一生多住在家乡。

他的伟大处,在他的情味上。

他是一孝子,他在母亲坟上筑了一园,一天到晚,诗中念念不忘他母亲。

他诗学韩昌黎。韩诗佶屈聱牙,可是在子尹诗中,能流露出他极真挚的性情来。

尤其是到了四十五十,年龄尽大上去,还是永远不忘他母亲。

诗中有人,其人又是性情中人,像那样的诗也就极难得了。

李太白诗固然好,因他喜欢道家,爱讲庄老出世。

出世的诗,更不需照着年谱读。

他也并不要把自己生命放进诗里去。连他自己生命还想要超出这世间。

这等于我们读庄子,尽不必去考他时代背景。

他的境界之高,正高在他这个超人生的人生上。

李太白诗,也有些不考索它背景是无法明得他诗中用意的。但李诗真长处,实并不在这点上。

我们读李太白、王摩诘诗,尽可不管他年代。

而读杜工部韩昌黎以至苏东坡陆放翁等人的诗,他们都是或多或少地把他们的整个人生放进诗去了。

因此能依据年谱去读他们诗便更好。郑子尹的生活,当然不够得丰富,可是他也做成了一个极高的诗人。

他也把他自己全部放进诗中去了。

他的诗,一首首地读,也平常。

但春天来了,梅花开了,这山里的溪水又活了,他又在那时想念起他母亲了。

读他全集,一年一年地读,从他母亲死,他造了一个坟,坟上筑了一个园,今年种梅,明年种竹,这么一年一年地写下,年年常在纪念他母亲。

再从他母亲身上讲到整一家,然后牵连再讲到其他,这就见其人之至孝,而诗中之深情厚味也随而见。

他诗之高,高过了归有光的散文。

归文也能写家庭情味,可是不如郑子尹诗写得更深厚。

由于上面所说,我认为若讲中国文化,讲思想与哲学,有些处不如讲文学更好些。

在中国文学中也已包括了儒道佛诸派思想,而且连作家的全人格都在里边了。

某一作家,或崇儒,或尚道,或信佛,他把他的学问和性情,真实融人人生,然后在他作品里,把他全部人生琐细详尽地写出来。

这样便使我们读一个作家的全集,等于读一部传记或小说,或是一部活的电影或戏剧。

他的一生,一幕幕地表现在诗里。

我们能这样地读他们的诗,才是最有趣味的。

文学和理学不同。理学家讲的是人生哲理,但他们的真实人生,不能像文学家般显示得真切。

理学家教人,好像是父亲兄长站在你旁对你讲。

论其效果,有时还不如一个要好朋友,可以同你一路玩耍的,反而对你影响大。

因此父兄教子弟,最好能介绍他交一个年龄差不多的好朋友。

文学对我们最亲切,正是我们每一人生中的好朋友。

正因文学背后,一定有一个人。

这个人可能是一佛家,或道家,或儒家。

清儒章实斋《文史通义》里说,古人有子部,后来转变为集部,这一说甚有见地。

新文化运动以下,大家爱读先秦诸子,却忽略了此下的集部,这是一大偏差。

我们上边谈到林黛玉所讲的,还有一陶渊明。陶诗境界高。

他生活简单,是个田园诗人。

唐以后也有过不少的田园诗人,可是没有一个能出乎其右的。

陶诗像是极平淡,其实他的性情也可说是很刚烈的。

他能以一种很刚烈的性情,而过这样一种极恬淡的生活,把这两者配合起来,才见他人格的高处。

西方人分心为智、情、意三项,西方哲学重在智,中国文学重在情与意。

情当境而发,意则内涵成体。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须明得此真意,始能读陶诗。

陶、杜、李、王四人,林黛玉叫我们最好每人选他们一百两百首诗来读,这是很好的意见。

但我主张读全集。又要深入分年读。一定要照清朝几个大家下过工夫所注释的来读。

陶、李、杜、韩、苏诸家,都由清人下过大工夫,每一首诗都注其出处年代。

读诗正该一家一家读,又该照着编年先后通体读。

湘乡曾文正在中国诗人中只选了十八家。

而在这十八家里边,还有几个人不曾完全选。即如陆放翁诗,他删选得很好。

若读诗只照着如《唐诗别裁》之类去读,又爱看人家批语,这字好,这句好,这样最多领略了些作诗的技巧,但永远读不到诗的最高境界去。

曾文正的《十八家诗钞》,正因他一家一家整集钞下,不加挑选,能这样去读诗,趣味才大,意境才高。这是学诗一大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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