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再生的凤凰:忆沈从文

1982 年巫宁坤在北京看望沈从文夫妇

好几个月过去了,自从我把一朵洁白的玫瑰放在他脚下为他送别。没有眼泪,没有话,唯有一片无边的怅惘。这个来自凤凰之城的语言大师,难道他就这样永远沉默了吗?

好几个月过去了,一篇一篇重温他的作品,我重新听到了他那平和而动人的声音。半个世纪以前,在昆明的西南联大,当时他是中文系的教授,我是外文系的新生,没有上过他的课。也许是缘份吧,我们终究相识了。我是刚从一个小县城的中学里出来的毛孩子,出身寒微,又没有见过大世面,偶然在校园里撞上鼎鼎大名的教授我是连头也不敢抬的。可是,不论在文林街上沈公的陋室,还是呈贡县他的乡居,我都感到十分自在,后来甚至敢把我写的幼稚的小诗小文拿去请他指点了。

起初,听他那有浓重湘西口音的普通话感到很吃力,但日子一长就听惯了,上瘾了,像学着吃辣椒一样。他从不作长篇大论,也不旁征博引,更不摆出一副“大师”的架势,却仿佛有永远讲不完的小故事。讲起来有说有笑,断断续续,一段段小故事平淡而新奇,为我幼稚的心齑蜷了一片又一片如诗如画的新世界。那些小故事我一个也不记得了,可是他那呼吸着乡土气息的声音却是“不思量,自难忘”,那么平和,那么深情,那么动人。

无奈好景无常。随着战争的风云变幻,我先是走出了大学的校园,后来又远戍异国,和沈公一别就是十年。中华大地上发生了振奋人心的变化,我这个童心未泯的游子也万里归来了。一九五一年夏天,一到北京我就听到一些关于他遭逢不幸的传说,我就急匆匆摸到中老胡同三十二号去看望沈公和师母。他们住的两三间小平房,和当年文林街上的陋室相比,当年的陋室四季如春,而这“长安居”虽在盛夏却萧瑟如三秋。先生和师母却依然谈笑自若,问长问短,言谈之中,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怨艾。我从未忘过他那独特的声音,如今时隔十年,重新面对着他的童颜,倾听着他那平静如流水的声音,听他说道“门可罗雀”,真感到“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一位举世闻名的作家,一位门生故旧遍天下的大师,难道就这样从此尘封土埋了吗?

岂料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后来听说他那些名著的纸型都被出版社销毁了,存书也都化作了纸浆,他的名字和作品也从一部又一部现代文学史上消失了。为了扼杀他的声音,“毁尸灭迹”,某些秦龙的传人真是全心全意,做到了“坚决、干净、完全、彻底”,为后来大革文化之命树立了一个红彤彤的先例。五十年代中期,我又从外地回到北京工作,偶然相逢,看上去他还是那么恬静,音容笑貌之中竟没有一丝受难的痕迹。我几乎觉得他的性格太软弱了。

一九五七年,在那个短暂的“北京之春”以后,我落进了预先撒下的大网,被流放到北大荒。在众多的难友之中,有一个姓邓的青年人曾在北京某大学受教于沈公,而且囚囊中还带有他的几本著作,我真是喜出望外。从此,在累得直不起腰来的修筑倒流堤工程中,在摄氏零下四十度打冰方的工程中,我往往和小邓边干活边谈论沈从文的作品,《边城》啦、《从文自传》啦、《湘行散记》啦,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有时竟然忘掉了饥饿和疲劳。每逢歇“大礼拜”,难友们有的蒙头大睡,有的打扑克,小邓和我往往带上他那几本又破又旧的宝书,到小兴凯湖畔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朗读一些我们最喜爱的章节。小邓操一口地道的京腔,所以总是我选他读。

我们俩都偏爱那些有“水气”的段落,譬如:

贵生在溪沟边磨他那把镰刀,锋口磨得亮堂堂的。手试一试刀锋后,又向水里砍了几下。秋天里溪水清个透亮活活地流,许多小虾子脚攀着一根草,在浅水里游荡,有时又弓着身子一弹,远远地弹去,好像很快乐。贵生看到这个也很快乐。

兴凯湖的水在秋天也清个透亮,并没有因为被用作劳改农场而减色。我们在湖边劳改干活,几乎也跟贵生一样地快乐了。我们百读不厌的一段是:

望着汤汤的流水,我心中好像澈悟了一点人生……。山头一抹淡淡的午后阳光感动我,水底各色圆如棋子的石头也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对拉船人和小小船只,一切都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

我终于明白了他那朴实的声音为什么那样动人,此时此刻,他那透明烛照的声音、温存的节奏和音乐,使两个家山万里的囚徒时而乐而忘忧,时而“作横海扬帆的美梦”,时而也免不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一九六一年夏,我在劳改农场饿得奄奄一息,终于获准“保外就医”。道经京城,恨不能见沈公一面,听一听他的声音,无奈身为“贱民”,岂敢造次!及至“十年浩劫”,人人自危,亲友之间也音问断绝,我们全家发配到安徽农村去落户,更是无人问津了。一九七三年底,忽然接到沈公从北京的来信,用他那举世无双的章草密密麻麻写了六张八行书,一个月后又来了一封长达八张的八行书。老师勉励我不可因贫病交迫而自暴自弃,并以他自己的一生经历现身说法:“今年已七十二岁,工作中竟充满童心。”我把信一字一句读给我受苦受难的妻子和三个小儿女听,连十岁的小儿子也听哭了。从此他就知道有个沈伯伯,几年之后就一本接一本读起他的书来了。

雨过天晴。一九七九年春,我重返京城,办理“错划右派改正”,便摸到小羊宜宾胡同五号去拜见沈老师和师母,他住的是一座四合院里朝西的小屋,除了放一张床之外就没有多少余地了。床上靠墙的一面堆满了书,听说师母还得到别处去“未晚先投宿”哩。比起五十年代的东堂子胡同的“格局”来,更是每下愈况了。我再看看他们二老身心交瘁的容颜,真不知言从何起。可是,“回也不改其乐”,沈从文之音依然那么年青,仿佛“一派清波”,仿佛“生平在各个地方所见到的河流,皆似乎正一一从心上流过。河面还泊了灰色小船,漂浮了翠绿菜叶。”

时间是最好的见证:他那“涓涓细流”的声音,“柔弱中有强韧”,是千军万马也无法扼杀的。可是人总是要死的,沈从文永远沉默了。那些“人还在,心不死”的秦龙传人也可以休矣。他为之“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的农民、手工艺人和兵士是最好的见证:这个百劫成灰的凤凰之城的儿子已经从灰中再生了,成为声震寰宇的“万古云霄一羽毛”!

关键词: 
栏目: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