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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乡知青——被埋没的故事(2/4)

4、小黄的悲剧

落户江边金沙5队的校友向东转队到其他县去了,与她同队的乐斗带着她俩共同喂养的小黄狗上了山,我们队的知青就成了小黄狗的新主人。小黄狗没有受到新主人挨饿的影响,很快就长得跟生产队里其他成年狗一样高大,但大家仍然叫它小黄。

小黄特别讨人喜欢。我们收工或打完柴回家,她会在知青点外10 多丈远的地方摇头摆尾地迎接你,乐颠颠地把你引回家门。有时我们坐在那里生闷气时,她会围着你撒欢,用嘴叼你的衣角、裤脚,直到你重拾欢笑。特别是我们在场坝上表演节目时,她会跟在我们后面有样学样。我们绕场一周,她也煞有介事地合着我们的脚步走在最后面。男生表演三句半,说最后半句的,总有一个手一挥、脚向前跨一步的动作。这个伟大动作,小黄也会模仿。场上观众的热烈掌声,往往不是报给我们,而是冲着小黄来的。

小黄对知青也有亲疏之分,司光祺是她最亲密的朋友。她俩常在一起说着其他人听不懂的悄悄话。司光祺搂着她说悄悄话时,她的舌头伸得长长的,睁着亮闪闪的大眼睛看着司光祺,随着吐气的的节奏,头还一点一点地。

小黄也有同小黑虫一样的阶级立场问题。凡知青登门,哪怕是第一次的来客,小黄也会表现出亲热。虽然这个亲热程度无法同与司光祺的相比,但毫无疑问属于十分友好的。但对来访的山乡原住民,即使是祖宗三代甚至很多代的贫农,她都照咆哮无误,坚决阻止他们进入知青屋。

小黄对知青的亲疏有别,小黄的错误阶级立场,都未能影响小黄在知青中的良好人缘。但小黄无法预料的,是知青距上一次打牙祭【注1】的时间越久,饥饿对男知青的折磨会有怎样的可怕后果。她更没料到的是,自己青春期的一次冲动,竟会成为被扼杀的最佳借口。

那是一个农闲日,散居在不同湾子里、不同梁子上的山村父老兄弟姐妹,早早地就聚集到巫家湾子和包家湾子之间的场坝上,等待看知青的演出。小黄尾巴一摇一摇地跟在我们后面,轻快地踏过田间小路,走上场坝,与我们一道绕场一周。场坝上欢声雷动。打头的男生将手中红旗“刷”地一展,突然队尾“汪、汪”两声,乡亲的掌声和笑声更加热烈。演出过程中,小黄仍然自觉参与知青的表演,但当它与男知青并排手舞足蹈时,却常常被表演的男知青驱赶。虽然如此,小黄依然执着地加入我们一道表演,而观众的掌声自然超过没有小黄参与的演出。

当我们站成一排,呆呆地演唱革命歌曲时,无所模仿的小黄突然从我们身后窜出,迅速奔向对面山坡。我们与观众老乡的目光,一齐随着奔跑的小黄,转向那面山坡的草丛。观众中有小伙子率先高喊:“起草了!”【注2】先前擎旗打头的男生的脸,顿时气得变成了猪肝色。

演出结束,与男朋友忘情亲热的小黄,没有随我们返回知青点。余怒未消的擎旗男生,对先返回的男生说:小黄太丢知青的脸了,居然与富裕中农家的狗勾搭,并提议对小黄处于极刑。被饥饿、被对肉食的渴望烧心的几位男生,全都赞同擎旗男的主意。一套针对小黄的阴谋方案,很快形成了。

带着青春期能量释放后的满足,小黄踏着通往知青点的田间小道,摇动着表达欢快心情的毛茸茸尾巴,完全不知道越靠近她心目中的家越是危险。当走完田埂路,走到往常撒欢的大树下时,一个险恶的绳套勒住了她的脖子。小黄还来不及用声音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就失去了自己青春的生命。

就在那一瞬间,制造这场悲剧的男知青,全都在心里震颤了。先前议论狗肉鲜美时的兴奋,在之前与小黄一起表演节目时的欢乐,全都不复存在了。从那一刻起,知青点几乎没有了人的声音。

与社员聊天去了的司光祺,最后一个回到知青点,远远地闻到一股特别的香味,她大声嚷嚷:“啥子东西好香啊!”没有人回应她。她看着一张张沮丧的脸,嘟囔了一声:“今天爪子啰!”【注3】然后便寻找边叫喊:“小黄!小黄!”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呼喊小黄的声音变得凄惨起来。做厨的叶永扑,向她指了指厨房里的大锅。司光祺‘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抽泣之声断断续续,直到蓝天完全被黑夜所淹没。

【注1】那时称难逢难以的吃一次肉食为打牙祭。

【注2】当地将公狗称为牙狗,将母狗称为草狗,狗狗做爱叫起草。

【注3】四川话“怎么了”之意。

5、革命食客

文革中有一条传播很广的“最高指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为打砸抢直接提供了天然合理的依据。可最听老人家的话,满脑子除了革命还是革命的一代在校学生,却正是最能吃、最需要吃的食客。为结束文革运动而掀起的上山下乡运动,恰恰把城里的这一大批革命食客,送到了农村山乡,成都四中的近千名学生,也不例外地成了这千百万食客中的一员。

离开成都以前,学校里成为革命载体的墙壁上,出现过许多革命豪言壮语。其中尤以高二‘甫公’的豪言:‘只要有阳光、水和空气,我们就能在那里生根,在那里干革命’,很有见地的把光合作用赋予革命青年,因而最能打动人。来到1000多里外的凉山后,这一大群年轻食客才发觉,光合作用并不能满足大家对食品日益强烈的需求。把亲如家人的小黄,残忍地变成口中食,仅是例证之一。

当我们队的13位校友,从分散居住的农户家中集中到飞流圣地——第一个知青点后,开初几天还能壮志满怀,迎着朝阳挥动小红书,高呼万寿无疆。但不久,这浪漫的画面就消失了。导致浪漫画面消失的,既不是国内外阶级敌人的联手破坏,也不是内部出了什么叛徒、内奸、工贼,而是超负荷的体力支出、小虫虫的叮咬、越来越多的女生成为飞流族的一员,尤其是饥饿,对革命浪漫的打击最大。

随着食物越来越短缺,定时出现的饥饿感越来越不守时,到后来竟然不分男女、不分白天黑夜地随时出现,且持续时间越来越长。饥饿在销蚀着这群既饿且累又病者的浪漫情怀时,又悄悄增长着他们寻觅和发现食物的能力。

女生阁楼上那扇落地窗,那扇下方留下道道飞流痕迹的昔日房门,房门外面那块花生与土豆的轮作地上,女生饥饿的双眼惊喜地发现,新一轮庄稼还未种下去的土里,冒出来一株株嫩芽,嫩芽很快又变成了嫩绿的叶片和白生生的茎秆。当确认了那是花生秧后,女生们为晚餐终于有绿叶蔬菜而兴奋。当她们有说有笑地采集花生秧时,知青点隔邻的顾大姐劝说道:“那东西不能吃,吃了会打脑壳的(头晕、头疼)”。既然花生都能吃,花生秧为啥不能吃呢!女生们决定不接受这个地地道道贫农的再教育了。我们当晚高高兴兴地饱食了花生秧后,果然头昏昏脑胀胀,从此以后再也不敢以花生秧为食了。

花生秧算是扩大食源上的一次失败尝试,且是唯一的一次失败。而其他尝试,虽然都是成功的,但数量却少得可怜,完全不能解决饥饿问题。例如野蜂糖,那些高高的松树上,凝聚在细细松针上的白色小颗粒,连2秒钟的馋嘴都满足不了。又如‘救兵粮’,那生长在灌木丛中的小红果,酸中带一点甜,能解渴,也能填充一时之饥,故有它解救过石达开军队的传说,它也因而有了‘救兵粮’的美名。但它们毕竟数量十分有限,也并非季季皆有,且吃过以后不久,会感到更饥饿。至于连当地山民都不吃的地木耳,在只有盐巴和辣椒粉外加几根葱时,权作下饭菜还过得去,充饥就远远说不上了。

成为山民后的第一个春节快要到了,空气中已开始加入(甘蔗)渣皮酒的香味。由生产队里统一安排的农活也放松了,但缺少油水的腹中,饥饿感并没有减弱,却又加入了越来越重的对远方亲人的思念。饥饿的折磨、病痛的折磨和思亲的折磨加在一起,让我们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年关。

天无绝人之路。不过这个天不是皇上,而是新结识的乡亲。正当一种无助的感觉悄悄袭向我们时,第一家邀请我们赴宴的乡亲登门了。女生对这天降喜讯是怎么反应的,我不知道,但男生近乎欢呼雀跃的情景,多年以后还历历在目。革命革到头昏眼花的我们,没有为去还是不去而争论,也没有忘记做客得有对主人家表示感谢的礼俗,大家七嘴八舌地为送什么礼讨论开了。不知是谁的主意:送《毛语录》和《毛选》,获大家一致赞同。

已经接到好几家乡亲的邀请。大家翻箱倒柜,把各自保存的红宝书集中在一起,由赖佳分做几等份。然后带上其中一份,大家喜滋滋地上第一家赴宴去了。第一家是东夫和晓峰散住时的房东夏二叔家。我们到达时,众多乡亲已聚集在那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赖佳和火元恭恭敬敬地将红宝书双手捧着交给夏二叔和夏二叔的独子夏盛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乡亲们对这一幕是怎么想的,这些红宝书现在何方,至今对我们仍是一个谜。

神圣的革命礼物交接完毕,主人特意为5个男生安排了山村德高望重、能说会道的包幺奶和另两名乡亲同桌。大碗肉摆上了桌,交谈声迅即被唏哩呼噜的声音所取代。我们专注于口舌和肠胃的良好感觉,完全不知道包幺奶和那两位乡亲,何时转移到了其他席桌。被伟大领袖赞扬过的“革命小将”的战斗力,在山村农家宴席上,有了充分的展示。一碗接一碗的大肉大菜被消灭得一干二净,席桌旁很快出现了几大叠我们吃空的碗,但战犹酣的肠胃并没有结束之意,我们不好意思地又在席桌下很快堆起了几大叠空碗。周围边吃边聊的乡亲,他们是如何看待这群埋头苦干、狼吞虎咽的革命食客的,是又一个谜。

6、落牛坡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这个知青组恶名在外,原因是外队同学来队吃饭要交粮票。其实,这举措并未实施。我虽不是当年这个举措的主张者,但我还是想为这个‘不得人心’的挨骂主张说两句好话:那是生存危机引起的。不去着手解决生存问题,一味谴责因危机导致的失误,是无济于事的。

那个时代的人们都有着那个时代的两张面孔,只不过年轻学生更容易把交给公众阅读的面孔,当作真实的面孔。我们应邀为山村乡亲的座上食客,以真诚之心送上红宝书,展现的是公众面孔;而在宴席上的‘横扫千军’,才是处于生存危机状态下本色食客的真实面孔。山民中的‘两面派’比较少,因此习惯于从解决实际问题入手。例如见知青饿得实在不行了,就补助200斤粮食;在有条件的时候,就给知青多一点吃的机会。

山里人没有城里人那么潇洒。城里人可以红歌天天唱、红舞天天跳,而山里人却要天天盘算咋个才能吃饱、咋个才能吃得好一点。山里人的幸福也很简单,不像城里学生要累死累活跑京城去见了神才能获得。他们是:累了回家,进门就有人喊爹叫娘是幸福;肚子饿了,能吃上一顿饱饭叫幸福;久不久能吃上一碗解馋的肉,当然也是一种幸福……但那幸福得来也不容易。喂猪要粮食,一喂就要差不多一年才能出栏。尽管山里的家养猪嘴筒子特别长,长得像野猪,仍然需要喂粮食,在人都不容易喂饱的时候,谁又有能耐多喂几头呢?

山里人有山里人的聪明,猪路不好走就走牛路、羊路。漫山漫坡的草,为菜牛(黄牛)和羊群提供了食源,没有学可上的男娃、女娃下不了田,却可以当放牛娃、放羊娃,从牛羊那里学到了大人开不了口的粗浅性知识,为田地里增加了肥源的同时,也为山里人开辟了可贵的肉食之源。饿痨饿虾的知青,也沾了这些娃娃的光。

久雨后的一天,队养的一头怀孕母牛,误踏上变得松软了的边坡土上。轰隆一声,母牛随着那一大方塌土滚下了山沟。得报的生产队长,派我作兰大哥的助手,去把壮烈牺牲的母牛大卸若干块,挑到场坝上。知青和社员一样地分到了自己那份牛肉。巫朝金队长还宣布,牛胎儿连胎衣一起,就送给知青了。

那时,我们已迁离了临时知青点,住进了同一湾子靠山脚的新房里。除新的龙潭水(泉水)远了一点,其他一切都让我们很是满意。背靠松林、夜听松涛的房屋有足够的空间,女生不再需要穿越男生的房间,男生也不用两个人挤一张床了。有一个带火塘的堂屋做公共活动室,还有一间大大的厨房,可以在那里洗完脚再回房睡觉。煮猪食和做人食,也不需要合用一口锅了。大大的灶台上,两口大锅之间还有一眼放鼎锅的小灶眼。小牛胎拿回来以后,就是在这小灶眼上的鼎锅里由生变熟的。

因吃肉而兴奋的革命知青们,当晚洗脚花费的时间特别长,洗着洗着,又光着滴水的双脚,踏向那口鼎锅去舀胎牛汤的,不乏其人。隋铁第二天同我交流体会时坦承:吃了胎牛肉,晚上特别热,流了很多汗,睡不着,又爬起来喝了两次胎牛汤。然而,就此嗜肉场景,就断定这群城里来的学生是食肉动物,又大错特错了。

从新知青点通往社房的山道中段,有一小片长满李树和桃树的缓坡地,它有一个社员都不知道、只在知青中流传的名字:‘落牛坡’——尽管那胎牛的母亲并不是在这里失足牺牲的。两年多时间里,我们中没有人赞美过这里李花、桃花盛开时的美景,大家却垂涎着花落过后结出的果子。知青中人称劳动模范的刘群力,不仅心灵手巧,竹编草编样样在行,而且身手矫健,就曾多次攀上这些果树,享受齐天大圣进蟠桃园的感觉。一次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来,被晓峰撞见,发现群力落地的地方不仅有许多果核,边上还有一堆牛粪。不知是因为国人喜将劳模比作牛,还是‘刘’与‘牛’音相近,擅长取绰号的晓峰将此无名地命名为“落牛坡”(结合后来晓峰和群力成为夫妻的状况,有人对这段史实存疑:一是群力从树上掉下来的“不小心”;二是被晓峰的偶然“撞见”)。

山乡原住民经过这片果林时,发现还未成熟的果子已没有了踪影。兰大哥说:“今年这些(野)兔啊、(松)鼠啊凶得很嘛!”他们没有心疼这些果子,却担心起城里来的娃娃们。包幺奶说:桃养人,李子树下埋死人,但这坡上的桃树结出的是他们都不吃的毛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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