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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乡知青——被埋没的故事(1/4)

前言:隐恶扬善与凡恶必揭

初到加拿大时,最深的印象之一是看不到围墙,也见不着住宅防护栏。即便是住户后院的围栏,往往也在房侧有一个开放的进出口。有的围栏干脆就低到比人的膝盖高不了多少,一抬腿就能跨过去。可打开报纸、电视和网上本地新闻,你却时不时会看到盗窃、凶杀、人口失踪等恐怖新闻。

过往生活经验告诉我,公开见报的恶事,通常只是社会实有恶事的若干分之一。据此习惯思维,我对加国人的上述粗心大意、在安全问题上的麻木不仁,大惑不解,也因而闹出笑话。

一位网友即将移民加拿大,拟在多伦多的北约克区购房居住,客气地征询我的意见。当时媒体上刚发布了当地枪击案的消息,我赶快建议他别在那里买房,因为“那里社会治安不好”。如今他们一家已在那里生活了10多年,却一点也没感受到“社会治安不好”。

导致我判断失误的原因何在呢?沙尔士爆发以后,我才有所醒悟:是隐恶扬善与有恶必揭的文化差异。

我自小生活在一个用莺歌燕舞、歌舞升平描绘的环境里。尽管满目高墙、铁栏,仍挡不住盗贼谋生,尽管家也被抄、亲友被批斗、老师和同学被打得头破血流、校友在枪声中丢失性命……但我们读到的文字、听到的广播,仍然是形势大好、欢歌笑语、无比幸福。谁要对这文字上描述的大好表达不满,那就是‘攻击’罪,就要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如此隐恶扬善,也深入到了我们的日常行为,连“知青热”也不能免于这千年之俗。当年吃尽苦头的知青,在自己见诸文字的‘回忆录’中,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发掘”当年的光辉业绩,自觉不自觉地掩盖当年那些真实呈现自己生活状态的糗事。我也是这样的知青之一。

为了还原那影响远远超过一代人的真实生活,我打算将自己记忆中那些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的糗事变成文字,也衷心希望我的知青朋友补充和纠正我文字中的遗漏和偏差。

1、飞流圣地

红与黑,其实是同一屋架下的孪生兄弟。兄弟俩总是先先后后沉静,又先先后后蹦起老高。不管是静还是动,到底是红先黑后,还是黑先红后,简直就是那个古老的哲学命题: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说到现在而今眼目下,黑的实在是太黑了,红的自然就红得发紫,带动那些已沉寂多年的红色圣地,也变得香火格外兴盛。

实际上,任何人都有自己追思美好、寄托希望的圣地,不独打江山的人有,受欺凌却孤苦无告的人有,就连我们那群落户于同一小山村的知青,也有自己难以忘怀的圣地。当然,它们登不得大雅之堂,上不了报章杂志,也不会流芳百世,但作为一段历史的印迹,它们是永远保留在这群人心中了,也留在了小山村里与我们一同成长的乡亲心中、口中。

在90年代的“知青热”中,我们13人的知青组中有8人邀约一起,又回到了那个小山村。拖儿带女的我们,与山村老少乡亲欢聚一堂。昔日看在眼里却不敢言说的事情,在欢声笑语中都抬到了桌面上。当年产生难于启齿故事的飞流圣地,就是其中之一。

我们集中居住的第一个知青点,很符合现时富豪别墅的选址要求。左前方是一汪碧水的小水库,而右侧不远处就是一个泉眼。从一块大石头下方涌出的泉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沿着田边地角汨汨流淌,最后注入那白日映照蓝天、晚上盛着月光的水库。

知青点的后面,是一片花生和土豆的轮作地。地的侧后沿,有几棵大跃进年代幸存的松树。从女生阁楼上的‘落地窗’望出去,是满眼绿色美景。只是经受着饥饿与劳累、病痛与思亲折磨的这群知青,那时却没有心情去欣赏它们。那扇“落地窗”,其实也不是窗而是门。屋子后墙与那块地隔着大约2米高、2米宽的间距,搭上一块木板,就可以从这块地上直接进入女生的房间——昔日的仓库。知青入住后,连接地与屋的木板被永远地拿掉了,而这扇时开时闭的门,却记载着女生永远的秘密。

每个人都有自己一辈子也弄不明白的事情。饥饿、营养不良、清洁卫生与疾病,四者之间的量比关系,就是我至今也未搞清楚的问题之一。在那个革命高于亲情、高于健康也高于生命的年代,‘拼命干革命’成为最时髦。于是拼体力、拼吃苦等成为革命信徒的自觉行为,可并不是所有人的身体都会买革命的帐。超负荷的体力支出、无力细心照料的个人及环境卫生、饥饿而又得不到及时补给的身体,作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拉肚子。女生阁楼下、男生卧室旁那个原本是生产队羊圈的厕所,就成了知青礼拜最勤的地方。

一个粪坑、一个蹲位、一个进出口,维持男女有别和进出有序的,是门外那根松木棍。当它被斜放在门方内时,表示“里面有人”。这根还裹着树皮、散发着松香的木棍,就是阻止闲杂人员入内的最高权威。当然也有人对这权威不是那么放心,例如隋铁,当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时,别人最多是咳嗽两声,而他却从喉咙里冒出接近男中音的歌声。也有人斗胆挑战这木棍的权威,例如刘群力就曾经捂着肚子站在斜横着的木棍前大声吼道:“哪个在里头,搞快点嘛!”隋铁虽用歌声表达了对木棍权威的不信任,但他却又是最心疼这劳苦功高的木棍的。一次这木棍无端地倒在了地上,隋铁怜惜地说:‘木头绊倒了!’

虽有公正无私的木棍把关,但并未实现对所有需方便人士的公平。住在厕所隔壁的男生,出得门来,绕过搭建的厨房偏偏,就可以捷足先登方便行事。而住在阁楼上的女生,先得从楼上通过那摇摇晃晃的绳木楼梯下到男生寝室,方可能与男生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可偏偏女生的泄肚人数和频率又比男生高得多,以致闹出杯弓蛇影的误会。(一天晚饭,叶永朴操厨,饭菜烧好了,人却差几个。我循着通往夏家梁子的坡道向上寻去,远远看见廖维蒂、胡进文的人头出现在草丛上方。我以为她们在拉肚子而不敢再往前,只好扯开喉咙大叫:“吃饭了!”后来才知道,她二人是在采集地木耳,为饥肠辘辘的大家增添一点可吃的东西。)

这空间距离上的不平等,大白天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可到了夜晚,特别是夜深人静,大多数人都在酣睡之时,肚子突然闹起革命来的女生,迫不得已只好另辟蹊径了。开始,她们把洗脸洗脚又装菜的搪瓷盆作救急之用。后来,这救急的壮举也不能解燃眉之急了,于是那个“落地窗”就开始发挥它的非景观功效了。原本以为在夜幕的掩护下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只有女生和星星才会知道,并且还会被岁月所淹没。可“落地窗”下方那饱经风霜的墙土上,所留下的道道飞流痕迹,早就让山村老乡洞悉了真相。

可奇怪的是,我们在山村生活的2年多时间里,从未有乡亲提及此事。即使我们离开那里又多次返回山村时,也没有人涉及那令人尴尬的往事,直至20多年后的这一次,大家才像讲笑话一样地让它成了话题。正是乡亲们的小心翼翼,才让我们当年脆弱的自尊心得到了保护,使我们回顾那段艰苦岁月时,有反省、有批判,但却没有沮丧、没有怨恨。

2、小黑虫

用“飞流”来标志水库边上那个“圣地”,虽然体现了女士优先的原则,但却有以偏概全之嫌。男生在那座房里,也有永远忘不掉的记忆。

伟大无论高低,深刻不在大小,在那不足30平方米的房里,让男生刻骨铭心的,还有一种极为细小,细小到只有成群结队方才比较容易被辨识的东西。这黑色细小的东西,是最平易近人的。它们不声不响地贴近你,让你浑身痒痒,却绝不会让你感觉舒服。

我第一次见识它们,是1966年12月,到北京拜神之时。它们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和令人惊叹的发展力,但它们却与我一样缺乏远见卓识,完全没有预见到与我同行的马志明将会是一个大数学家、中科院院士。它们像骚扰我这样的普通人一样骚扰马志明,让马志明与我一样地难受,一样地狼狈不堪。

这些十分可恶的小东西,还是阶级立场甚为可疑的家伙。当我们在“圣地”男生的卧室里与它们相遇时,它们狠狠地对我们的皮肤修理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像退隐了一样,让我们很难感觉到它们的存在。然而当山村里的贫下中农登门时,它们却突然现身,让可亲可敬的贫下中农抓背搔肢,一刻也停不下来,形象变得滑稽可笑。害得好心来看望我们的乡亲,只好匆匆几句话甩完之后,就从此远离知青点。即使非来不可,也整死不进知青屋。

对小黑虫这一不可理喻的行为,有知青说是“嫌贫爱富”,但似乎不大站得住脚,因为当时很多知青比山村农民穷得多。有乡亲说那些小虫虫“拿给知青喂乖了”,想来还比较有说服力。

夜晚的飞流、食品的短缺、小黑虫的猖獗,都未能阻挡住这群虔诚信徒的拼搏。大家的身体日益不堪重负,纤弱的胡进文第一个昏倒在了山坡上。为方便亲人照顾,病后的胡进文转队去了米易县。一位男生代表大家去看望她时,将自己身上换下的衣裤洗干净后晾晒在阳光下。胡进文的表姐远远看见那白色的背心上沾满了沙子,准备去拿来清洗时,才看清那不是沙子,而是虫卵。但它们不是小黑虫的产物,而是折磨我们的另一种小虫虫。

3、白色的妙用

蹦跳能力极高的小黑虫,还有一个同一战壕的战友——小白虫。它与小黑虫不仅肤色截然相反,且完全没有蹦跳能力,但对人的攻击能力却与小黑虫不相上下。当年骚扰马院士的头把手,到底是小黑虫还是小白虫,至今还无定论,但小白虫带给我们这群知青的烦恼,却是绝不亚于小黑虫的。

小黑虫是咬一口就跑,颇有来无踪去无影的侠客之风。而小白虫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格,吃饱喝足之后,赖在人的贴身衣物上不走,以便就近随时消费。它们大概属于虫类中的懒惰代表。

称这懒虫虫为小白虫,其实并不是很准确。因为它消费了人后就会由白变红又变黑,在深色织物上很难发现它们,因而成为潜伏高手,与快速机动的小黑虫一道,给我们制造出无穷的烦恼。

由于它们的杰出表现,黑白小虫与饥饿、与疾病一同被列入了知青各家的重要议事日程。下乡成为农民后的第二个春节,三姐从东北回四川结婚,我赶回成都时,被发配到山西煤矿的哥哥已先我到家。我跨进家门,看见这位戴着近视眼镜的‘臭老九’矿工正在缝制白色内裤,全家人则对着我高喊:‘快把全身衣服都脱下来!’我从里到外的衣裤都送到了沸腾的水里,身上的深色内衣裤则一律换成了白色。因为全家一致同意臭老九哥哥的意见:只有白色才便于发现那些小虫虫、消灭那些小虫虫。我也才知道,哥哥那并不地道的缝纫手艺,包含着怎样的苦心。

离开飞流圣地以后,告别了小白虫,我和前赤脚医生的老婆大人却与小黑虫有过一次不期而遇。那是恢复高考前夕,窃据厂领导岗位之一的我即将为人父,分得了没有卫生间的一套二住房。所幸的是,厨房带着一个小小的柴草间。存放那里的木柴和引火用的干草,为一只外来猫提供了满意的产床。不久,4只活泼可爱的小花猫出世了。我那时不时在母亲肚子里施展一下拳脚的儿子,让老婆爱心大发,并将爱扩展至这些小猫。观赏小猫在书架上、书桌上大显身手的表演,成了我们每天必看的节目。

恃宠生骄的小猫,肆无忌惮地到处乱窜,对家具和书籍造成的损坏,并没有影响它们的骄子地位。直到有一天,我和老婆都浑身痒痒后,小猫咪才面临流离失所的风险。小猫咪们的活动,引致大批小黑虫的入侵,逼迫我和老婆、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流浪到厂招待所里寄居。几天后,我们一家仨又回到了厂里分配的住房。被敌敌畏绞杀的小黑虫像洒落满地的黑芝麻,4只小花猫已不知所踪。

若干年以后,当年那肚子里的孩子已长大成人娶妻,盼着当奶奶的老婆大人还时不时念起那4只可爱的小花猫,并为它们变为流浪猫而歉疚。我只好宽慰她,我们不是也流浪了多年,已经受到了惩罚吗,不用再自责了。当这些宽心话还不起作用时,我向她讲述了另一个比猫流浪残忍得多的故事。故事发生时,她不在小山村里。

啊,对了,还忘了告诉你:小黑虫有一个学名叫跳蚤;小白虫有一个学名叫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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