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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邪》中了什么邪?

2016年,大暑刚过,五万块制作费拍的小成本国产恐怖片《中邪》,拿了第十届FIRST青年电影展的‌‌“最佳艺术探索‌‌”奖,导演叫马凯,这是他的处女作。那届FIRST的评委有王家卫、汤唯、李樯,还有两位台湾朋友,廖庆松和林强。

2018年,清明前夕,经腾讯投资加持,重新补拍剪辑的升级版《中邪》,在院线临盆上映之际,突然接到上级通知,要求撤档,无法如期公映。目前没有确凿缘由流出。片方发了声明,‌‌“因技术原因,电影《中邪》决定更改放映档期,具体档期计划将择日发布‌‌”。‌‌“技术原因‌‌”,著名黑话。

1935年,中华民国政府定4月5日为国定假日‌‌“清明节‌‌”,也叫‌‌“民族扫墓节‌‌”。过了几十年,自从大学生们连清明节都要去开房后,大陆电影市场就有了清明档。清明档,也可叫鬼片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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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凯生在1989年,没走完九年义务教育,小学毕业后上了武校。练了几年,发现不对,自己不该干这个,想当演员。他瞒着家里报了一个艺术中专,领录取通知书那天,他出了车祸,撞断三根肋骨,还伤了胳膊和锁骨。

后来,他又连考两年,报了十几个学校,再没中过,扭身北漂当了群演。有一次,他跟一个剧组去了趟横店,之后就定在了横店,转成横漂,入了圈,做演员,还做过演员副导演助理。

2013年,马凯跟了一个电影剧组,看完剧本后,他觉得有点问题,就动手去改,改完后拿去给导演看,导演没屌他,他也没再多想。后来,这个片儿入围了国际电影节,马凯心想我操,这也行,那我也行。他回北京报了一个叫栗宪庭电影学校的短期培训班,学了一个月。学成以后他就开始盘算自己拍片。

马凯和昆汀·塔伦蒂诺、叶京一样,走的是自己看片,自学成才路线。2011年到2015年间,他自己说他至少看了3000部电影。他给自己定死任务,看片生活很规律,每天上午两部文艺片,从黑泽明开始看,买盗版DVD合集,下午看电影剧本,晚上再来两部商业片。

看得多了,就更想拍。他找了一个投资人,是当年在武校时的一个大哥,叫孙德强,后来当过电焊工。马凯跟孙德强聊《鬼影实录》投资1.5万美刀,最后砍回2亿美刀的事儿,强哥一下被聊嗨了,觉得四五万就能赌一把,这买卖可以,当即痛快应下。但强哥有些过于苦逼,手头一个大数没有,出去借了几万,投给马凯。

有了钱以后,马凯组了一个异常草台的草台班子。2015年11月,马凯从横店租了一台摄影机,600块一天,《中邪》开机。剧组一共十一个人,六个主演,一个跟机员,一个摄影,一个场记,还有就是马凯和投资人。每个人都身兼数职,大家住30块一天的房间。

《中邪》的灵感来自马凯2013年看的一个关于农村算命的新闻。他按着《鬼影实录》、《女巫布莱尔》的伪纪录片路子,开始拍这个灵感。也不是偶然,马凯从小喜欢恐怖片。

马凯想在片子里加一些农村风俗,开始想弄跳大神,但又觉得跳大神大家都知道,没意思,想搞点偏的。于是,孙德强就带他回了老家,山东临沂。那里还有留着‌‌“还人‌‌”、‌‌“驱邪‌‌”等风俗。他们请了一位神婆现场教学,神婆一套唱念做打下来,马凯受惊了。后来他把这套东西都写进了剧本,原风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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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中邪》用伪纪录片的手法,从一对大学生想拍一部关于山东临沂‌‌“还人‌‌”风俗的纪录片这个点切入,展开恐怖。

为了让演员进一步落实真听、真看、真感受,马凯在半夜十二点时,把大家集体拉到坟地,感受恐惧。

《中邪》一共拍了18天,花了七万块,其中两万块用来给一个演员治腰伤。据马凯说,拍的是《中邪》,拍的过程也很邪:‌‌“每天都在拜,就唯独出事那天(男主角拍摄过程中腰摔断了)没拜。那时还有两三天就拍完了,但还有几场最重要的戏没拍,所以结尾会觉得比较仓促。‌‌”

片中里还有一个小纸人,更他妈瘆人,‌‌“那个小纸人不是做的,是请来的,它是有名字的,还必须要送走。其中演王婆的演员连着两天做噩梦,梦到有人向她要钱,制片的舅舅让我们把小纸人送走后给它烧纸,王婆的演员第三天晚上就好了‌‌”。

这两段导演接受采访时说的话,也是最近最受诟病的。有一说,《中邪》撤档,就是因为这些不当宣传,作过劲儿了。暂无实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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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代初,社会上有过一个‌‌“不怕鬼‌‌”运动。后来还出了书,是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小册子,从古代笔记小说里选了七十篇和各种鬼怪斗智斗勇的故事,6万多字,取名《不怕鬼的故事》。

如果尺度上限足够,《阅微草堂笔记》和《子不语》其实都可做成网剧,比《聊斋》可好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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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瀚的中国北方农村,有很多不怕鬼的故事,很多时候,疾病,生死,在无知与未知的笼罩下,都会被以鬼冠名。劳动人民岂会坐以待毙,于是,便应运而生了种种对抗办法。《中邪》里讲的‌‌“还人‌‌”就是其中一种。

‌‌“还人‌‌”,就是找一个替身,替你承受你身上的恶疾、痛苦,转嫁给这个替身。转嫁的过程,有一套完整的体系和仪式。完成这套仪式,就需要灵媒出场。

灵媒,全球各地都有。在浩瀚的中国北方农村,也有数种叫法。我所在的内蒙,及周边地区,叫‌‌“顶神‌‌”,即神仙附体。以动词作名词用,常说某某一觉醒来,顶神了。

我听过一些‌‌“顶神‌‌”事件,算命、治病占大头,基本没听过驱魔。

算命是个手艺活儿。徐童的纪录片《算命》里,历百程靠算命维生,同时他也把算命当成一个活到老、学到老的手艺在养。他在农村遇上一个同行,同行口出几句他没听过的卦语,历百程瞬间通体放光,赶紧让那人重念一番,用心记下。全片情节我忘得差不多了,但那一刻通体放光的历百程,我还记得。

‌‌“顶神‌‌”有很多种情况,无解的不聊,说别的。‌‌“顶神‌‌”有时其实是一种社会学,按我听过的,试举一例:

王二小一家七口,拖老拽小,种地为生,身无长技,度日艰难。夜夜饥肠难眠,老人病,孩子闹,人生无望。王二小还上有一个瘸腿哥哥,下有一个嫁不出去的妹妹。全家绝望。一日,王二小谷底爆发,跑去和爹商量:‌‌“大(即爸,参照《白鹿原》),要不我顶神哇,实在活不下个了‌‌”。

次日,一觉醒来,王二小顶神,传遍各村。一时间,求医的、算卦的,提米抬面,络绎门前。王小二经见得多,脑子活泛,架套熟悉,尺度也有分寸。没出过差,没露过馅,他全家,也没再饿过。

我们这叫‌‌“顶神‌‌”,在东北,叫‌‌“跳大神‌‌”,是另一重景观。‌‌“跳大神‌‌”一般由两个人完成,一女一男,一个是大神,一个是二神,也叫‌‌“帮班‌‌”或‌‌“帮兵‌‌”。大神主抖主请,二神持一架驴皮鼓,主敲主唱。

二手玫瑰写过一首叫《跳大神》的歌,我在现场听过一版,前奏之前,是一大段念白,念白结束,贝斯一起,梁阿姨仰头一嗓子:‌‌“请~~神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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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当年和查建英对谈,聊过几句跳大神:东北的萨满教厉害,跳大神儿,邪性,人类学里专门有Shaman。

萨满是阿尔泰语系和通古斯语系,其实也就是西伯利亚的原始宗教,他们的巫师就像屈原说的,是家族传的。萨满在美洲也有,据说是传过去的,在国际上是显学,这些年在中国也有了研究的气象。

文革时候可不是,是迷信,只能偷偷的。跳大神、癫狂、昏迷,之后附体,它能让你和你死去的长辈通话,能治病。湖北、湘西也有这类——用一种毒蘑菇泡水,降神。

南美洲也是用一种蘑菇致幻,我见过那儿的老百姓用来治病的,催眠是可以治病的。河北的太平鼓其实就是萨满教的东西。

现在东北二人转不是火了吗?二人转里就有一种萨满的癫狂。我在东北的时候,二人转只能偷偷在炕上,外面冰天雪地,屋里悄悄狂欢。现在还是有正人君子不喜欢,不通人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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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瞳》里,梁家辉演的警官黄火土去找一个研究道家的学者聊,学者给他甩了一排话:‌‌“你问我是否相信道教修行能成仙,如果我说是,那么你会怀疑我的权威,但如果你问我是相信道教修仙,还是相信外星人,那么我不会选择相信有外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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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选择相信有外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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