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我在广州东山一所中学读高中。这一年，伴随着农业大跃进，工业大跃进也热火朝天。工业生产要机器要建厂房，工业运输要架桥梁筑铁路，这就需要大量钢铁，而当年我国钢铁产量低，如何提高钢铁年产量就成了工业大跃进的关键，所以钢铁就被人们称为工业大跃进的先锋元帅。有了头脑发热的人就有了壮举，于是，钢铁产量赶英超美的口号提出来了，全民大炼钢铁的群众运动轰轰烈烈展开了，各乡镇各城市的空地上瞬间立起了无数炼钢铁的土高炉。然而这些土高炉到底炼出了多少能派上用场的钢铁，只有天知道。
那时的教育口号是“教育要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校园外全民大炼钢铁，学生自然不能在校园里埋头读书，所以很快也就有了所谓“校园钢花飞舞”这样的美丽想象。据我当年的日记记载，这一年的暑假，我校团委开展了整团工作，在团内批判错误言论，让全体共青团员统一思想，以求让大家在即将来临的全校大炼钢铁中起带头作用。在整团总结会上，团的辅导老师作了关于我国钢铁年产量要翻一翻，实现1070万吨任务的报告。他说这是毛主席亲自抓的重要工作，这个任务完成与否，将直接影响到第二个和第三个五年计划的完成。他又说，十多年后我们就要进入共产主义了，几年后粮食也暂时不要增产了，因为到那时候粮仓已经不够用，粮食无地方保存了。接着他下达了我校要炼出钢铁22吨的任务，全体共青团员向他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掌声既表示乐意接受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也是欢呼共产主义的即将到来！
开学后的9月4日上午，赖校长面对全校同学作了关于全校开展大炼钢铁的动员报告。各班轮番停课大炼钢铁活动正式开始。动员会刚结束，同学们即奔向横街窄巷，执拾砖头废铁。砖头用来砌土高炉，废铁是炼钢的原料。砌炉砖头用量大，弃于街边的零碎砖头自然满足不了需求，于是一些街道上的废旧围墙被拆除。砖头有了，数天后，在操场上立起了十多座各式土高炉，有冲天炉、反射炉，还有炼焦炉。接下来，同学们就回家把废旧铁锅铁器具拿回学校作炼钢原料。要完成22吨钢铁任务，眼前的原料远远不够，于是同学们又试图把自家或邻家的铁闸拆下，把铁窗枝锯下来。这回却遭到家长们的反对，所以此举收获不大。原料不足，还是不能点火开炉。情急之下听说广州北郊大朗乡有许多铁矿石，于是许多同学又连夜急奔大朗乡。在一个小山坡上，大家借着月色夜战。哪些是铁矿石，大家并不清楚，只是把表面有铁锈色的石块收拢起来。天亮了，同学们背起石头，迎着朝霞唱着歌回到学校。
准备了十多天，土高炉点火炼钢了，一时间校园里黑烟滚滚，火苗飘忽，废铁、铁矿石被投进炉膛，鼓风机呼呼作响。参与炼钢的同学分工明确，每号高炉指定一名炉长，还有炉前工、配料工和安全工。炉前工还要全副武装，把家里的棉衣棉衭棉帽棉鞋全穿戴上，颈项上再缠一条大毛巾，这样才像个炼钢工人嘛！不知已烧掉多少燃料，就是不见钢水从炉里流出来。停炉一看，有些废铁因温度不够高而纹丝不动，有些也仅仅变了形或成了一堆废铁渣，而那些从大朗乡背回来的所谓铁矿石更是顽固不化，只是全身被熏得乌黑。折腾了个把月，闪烁飞舞的校园钢花并没有出现。
土高炉炼钢失败了，同学们情绪低落。此时，学生会主席急了，他找我商量，看怎样才能把同学们的炼钢热情重新调动起。我是学生会副主席，负责宣传工作，我随即建议不如先搞一次以炼钢为主题的民歌创作活动，想以民歌来鼓舞士气。因为当时农村也正在开展以农业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为内容的民歌歌唱活动。什么“你唱歌来我打锣，人民公社喜事多；粮食亩产放卫星，丰收喜悦满村庄”、“古人斗酒千百篇，社员一唱歌万千；闻道天有九重厚，歌声冲上十重天”之类的民歌响彻大江南北。我这一提议得到学生会主席的同意，我即在校内发动一场民歌创作和评比活动。不几天，各班课室和校道旁就张贴了一大批什么“炉前钢花耀眼明，校园处处闻歌声；歌声迎接钢元帅，工业跃进喜盈盈”、“遍地高炉炉火旺，钢花飞舞豪情壮；工农跃进日千里，祖国富强真辉煌”这样的原创民歌歌词。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民歌创作热潮过后，再发动同学们进行第二轮点火炼钢时，大家怎么也提不起劲来。加上当时谁也拿不出有把握的炼钢方法来，此事就不了了之。但操场上那成排的土高炉还不能拆除，因为全民大炼钢铁还没有结束，校园炼钢的成绩和同学们思想上的收获还没有总结出来，据说上级教育部门还会随时下来视察检查。所以这“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活教材还得保留下来。此后一段时间里，每当我经过操场面对那一群冷清的土高炉时，心里总在想，怎样才能在这原本只供同学们作体育活动的操场上，出现钢水奔流钢花飞舞的场面。这样想呀想，总找不到答案，最后我就认定，将是一道人们无法解答的世界难题，同时也只是一场白日梦。
2014年03月2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