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但愿你去世比我早

每年春节,都是爷爷一年里的高光时刻。

九十岁的他每当说起战争岁月,几乎全家人都会围在旁边,只有奶奶忙着干活,在一旁擦桌子。‌‌“你瞎忙乎啥呢?‌‌”爷爷对着奶奶大吼,怪她不一起来捧场。但如果爷爷发现桌子没擦,最后奶奶还是要被骂。

从小跟着他们长大的我,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爷爷饭来张口,聊天喝茶,奶奶总是一个人默默干完所有的活计,有时还要听爷爷毫无缘故的责骂。可让我生气的是,奶奶每次被骂之后还笑嘻嘻的。

我觉得爷爷对奶奶一点也不好。某种程度上来说,爷爷吃定了她,奶奶离了爷爷就没办法好好生活,因为在上海这个城市里,她是一个文盲。

我十几岁的时候,奶奶坐公交出去买菜不知道时间,于是就问公交车上的人:‌‌“现在几点了?‌‌”对方指了指公交车上的表:‌‌“你不会自己看么?‌‌”这给她造成了很深的印象。每次奶奶和我说起那句话,她年迈苍老的脸上,肌肉都在打颤。

我第一次听到这话时,非常的气愤,牙咬得死死地,心里想:要是被我遇到了这样的人,我一定打他。虽然在那个年纪,我谁都打不过。但一旁的爷爷一脸漠然,没什么反应。

虽然他们俩不是什么指腹为婚,但这段七十年前的自由恋爱,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平等。

打仗回来后,爷爷没有继续在部队里发展,而是回家乡上海,到一家早餐店里工作。当时爷爷年轻,明眸皓齿,长了一张讨女人喜欢的脸,甚至有人主动帮他安排了三次相亲。而奶奶不仅长相平平,还从没有读过书。她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因为贫穷,十六岁就渡船来城里寻生活,爷爷每次看到她总穿同一套衣服。

真要说奶奶有什么优点,便是能干。当时她给那家早餐店的老板带孩子,小毛头被治得服服帖帖,除了奶奶,别人一抱就哭。我问过爷爷喜欢奶奶什么,他说奶奶是个能一起过日子的人。

不管是家庭背景、学识、长相、乃至人生阅历上,奶奶都不如爷爷。我时常认为每次奶奶被骂之后的老实,都是一次对命运的投降,默认爷爷和她在一起也只是图她对自己好。

可我知道,和爷爷只是图自己好不同,奶奶是爱爷爷的。

文革的时候,爷爷已经当上厂长,连副会计都要被批斗,爷爷自然无法幸免。一周的时间里,爷爷有四五天脖子上会被缠上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牌子,写着‌‌“打倒走资派‌‌”。

奶奶出身贫寒,没有受什么牵连。但当时家里已经有了三个小孩,整个家都是奶奶一个人撑着。每天一大早,奶奶先去照顾完别人家的孩子挣钱,再回来照顾自己的孩子。安顿好孩子之后,又连忙做饭,给厂子里挂牌子的爷爷送饭。厂子和家离得很远,她一个人两三地连轴转,没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春节的时候,和家里人聊起这件事,姑姑偷偷对我说,爷爷当时想过自杀。要没有奶奶那股野草一样的韧劲儿,可能爷爷现在就不是这样了。

按照正常逻辑,动荡过去之后,爷爷应该会对奶奶好一些。他虽然腰坏了,但脾气还是硬的,还是那个比奶奶高出不少的存在,依旧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爷爷不再是厂长,为了补贴家用,奶奶进了一家煤粉厂。她工作很忙,但还是赶回来伺候爷爷。每次急急忙忙赶回来,鼻子下面总有一团黑。爷爷急着要吃饭,她经常脸上的煤灰还没弄干净,就连忙炒菜。饭做完了,爷爷夹上一片青菜,放到嘴里发现有颗粒物,胃口所剩无几,奶奶又躲不过一阵埋怨。

奶奶在煤粉厂干了不少年头,每天在工厂和炉灶前两头奔忙。因为长期处在闷热的环境里,她的双腿都变得软乎乎的。一回家,她就从水缸里舀一勺子大水,浇在自己的膝盖上这样才让她好受一些。大概是那时候落下的隐患,让奶奶腿里长了骨刺,走起路来一高一低,摇摇晃晃地像个企鹅。

奶奶连续走上二十分钟腿就会痛,大部分时间只能在自家院子待着。她唯一的社交是每天早上跟着爷爷去醉白池公园晨练。

奶奶还健康的时候,步子就比爷爷走得小。小时候的暑假,我和他们一起去过。爷爷会默念奶奶的步数,每当他走上六步,总会和奶奶差上半个脚位。所以每走三四十个步子,他回头一下,就发现奶奶落到他的身后了。那时候爷爷还会停在马路上,等着奶奶一路小跑赶上来。

生病之后,奶奶变得越来越小,爷爷说那叫老缩。膝盖里的东西每走几步就会顶到下骨骼,对奶奶来说,走路变成了一件异常辛苦的事。爷爷等得不耐烦,时常嘴里还要念叨几句:‌‌“怎么能这么磨蹭?‌‌”

爸爸妈妈曾经带奶奶去医院看过骨刺,医生说要动手术。爸爸做不了决定,回家问问爷爷。但是他一边打着牌,一边很淡然地说了一声不用,就好像奶奶膝盖里的骨刺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一样。

真正把奶奶变成爷爷附属品的,是七十岁那年的家族遗传性耳聋,奶奶听不太到声音了。但爷爷也并没有因为疫病而对奶奶温柔一些,而是变本加厉。

之前饭菜不合口,抱怨两句就差不多了。但当他发现自己的抱怨一直得不到回应时,爷爷脸色就垮了,开始大声吼。

有次我在爷爷家吃完饭,准备回家,奶奶让我拿一些自家种的冬瓜回去。我说不用了,家里有。爷爷就把奶奶拿过来的冬瓜猛地扔在一旁。奶奶习惯了,倒是把我吓了一跳,原来爷爷还可以这么凶。

可能是因为爷爷总当着大家的面骂奶奶,所以大家对奶奶的态度也不怎么好,哪怕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三个孩子里,大伯是住得离爷爷奶奶家最近的,也是平日里付出最多的。他对奶奶说话,一旦超过了两遍,奶奶没有听到,他就会不耐烦。有时候奶奶听到他说话,但会错了意。比如‌‌“妈,你冷吗?‌‌”奶奶回答:‌‌“我晚饭烧好了。‌‌”大伯就会像嘲笑陌生人一样,嘻嘻哈哈对我笑。我有时候跟着他一起笑,也有时候笑不出来。

我没有资格责怪大伯。每次和奶奶通电话,她其实都没有听清我在说什么,只是一味地在电话里‌‌“嗯嗯‌‌”,‌‌“哦‌‌”,‌‌“当心点‌‌”。每当说这些词的时候,我就知道奶奶没有听见。

我问奶奶:‌‌“最近你身体怎么样?‌‌”

她说:‌‌“当心点,在外面自己当心点。‌‌”

我点点头,抓着电话说好的,我自己会当心点的。

我问奶奶:‌‌“菜园子里那些菜长得好不好啊?‌‌”

她说:‌‌“吃的要多点,不要一直外面买来吃,自己学着烧点。‌‌”

我就说:‌‌“好好好,我现在会自己烧菜了。‌‌”

我又问:‌‌“爷爷最近身体怎么样。‌‌”

奶奶顿了顿,撇撇嘴又说:‌‌“衣服多穿一点,要保暖。‌‌”

我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的时候,爷爷就会接过去。再想让奶奶听下电话,爷爷就说,奶奶煮饭去了,但我听到了奶奶其实就在身边走动。

她害怕在电话里和别人沟通,害怕自己听不到别人的声音。我也害怕,我害怕的是知道奶奶身体不好,但却帮不上什么忙。

我握着手机的手心已经出了汗,对话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冷场中。不知道是不是大多数年轻人都是这样,年纪越大,越是和长辈们陷入一种无话可说的境地,更别说是听不到话的奶奶。

去的次数多了,我慢慢发现奶奶有点奇怪。明明知道自己说多了话会被爷爷吼,但奶奶基本只在爷爷在场的时候说话。一旦爷爷不在,她就变得异常安静,像个受虐狂。

有一天,我和爸爸晚上买了瓜去爷爷家探望,但敲了许久的门就是不开。从外面的窗户里望进去,爷爷伏在奶奶耳朵边上,正在给奶奶讲述电视剧的剧情。奶奶好几次露出听不懂的神情,爷爷就继续在她手上比划。

我想敲门,但手停在半空中。爸爸拎着瓜,他说:‌‌“再等等吧,这集我看过了,就快完了。‌‌”然后我们两个就像贼一样,在外面站了很久,也跟着窗户外面一起看电视。

奶奶没上过学,一个字也不认识,而且她的耳朵听不见。所以几乎没有什么电视内容是她可以好好看下来的。她唯一看得懂的只有一类节目,那就是《男生女生向前冲》,《勇往直前》,《智勇大闯关》,因为这几档综艺节目都是‌‌“动作类‌‌”。奶奶即便看不懂里面主持人讲的话,但是号令枪一开,所有的人都向着机关出发,大多数人挑战失败,掉入水中。这个时候,我的奶奶会坐在长椅上合不拢嘴。

这些节目都在中午。到了晚上,那些电视剧对她来说就是天书了,但奶奶又是一个特别爱看电视的人。或者说她的娱乐方式,只有这么一种。于是,便只能靠爷爷。

我站在门外,从缝隙里能感觉到爷爷说话的声音很温和,因为离得近,所以也不用大声喊叫。我想起之前我责怪爷爷对奶奶太凶,他有点抱歉地说:‌‌“声音轻了,奶奶听不见。‌‌”当时还以为是借口。

后来我去奶奶家,也会说一些电视剧情给她听。但是浓缩成九十岁老人能听懂的剧情比我想象得难,再用土话讲出来就更难了。我一般说完几句,满足了‌‌“我是一个好孙子‌‌”的自我意淫之后,就知难而返。可爷爷给奶奶说故事,说了有半辈子。

前不久我知道,爷爷一直不让我们给奶奶的骨刺做手术,是因为他知道奶奶怕疼。他宁愿每天晨练的时候走走停停,出门的远活儿都自己来做,也得在乎奶奶自己的感觉。而我们呢,表面很关心她,对她‌‌“友善‌‌”‌‌“好‌‌”,其实很多话到了嘴边都吞下了,因为潜意识觉得她听不到,也什么都不懂。

连打个电话都让我觉得吃力的奶奶,爷爷每天都要和她朝夕共处。这个小老头骂骂咧咧,恼羞成怒,因为他想要她听见。

因为走不远,所以奶奶每天都只能在呆自己的院子里。她唯一的事,除了做饭看电视,就是去菜园子里种菜。

大院的后面有一片拆迁过后,未被建设的废地,周围几家老人们喜欢在上面种蔬菜。奶奶也有一块地,她种一些小油菜。

但不知道怎么的,每到晚上,就有人用腐蚀液体浇在上面。小油菜本来生长得很好,结果一夜之间全死了。奶奶不知道是谁干的,因为邻里的关系都不好,她就在家门口大声辱骂,骂这个骂那个,我从未见到她这个样子。

大院就一条长长的路径,奶奶从大院的这头走到那头,对着所有可以骂的人开口大骂。她太过激动,喉咙像是沾上了一层黏膜,让人听不清她具体在骂些什么。

爷爷把她拉回来,她就接着骂,饿了自己去捧一碗饭,边吃边骂。有时候,嘴里还能喷出一两粒米饭来。她不要脸面和面子,她只想要个对错。

我有点儿丢脸的感觉,期待着爷爷能稳住奶奶,制止她这种过分的行为。但在这种时候,他竟然说:‌‌“让她去吧。她不说心里难过。‌‌”

那天晚上,奶奶睡着的时候。我看到爷爷一个人背着小锄头,去菜地里把那些坏掉的油菜都挖出来,松土,又种下了些新的菜。夜色下,他弯着腰,布鞋深深地陷进了泥土里。他的腰在文革的时候就坏了。

我也跑上前去帮忙,问爷爷如果那个人再来弄掉怎么办,他说:‌‌“那我就再种。‌‌”

奶奶的手指因为做家务,一直油油的。那双手上戴着一枚黄金的戒指,戒指的中间段抱着一小撮的蓝色布。我试着拔过一次,但这枚戒指好像已经和肉连在了一起,成了爷爷和奶奶七十年感情的一种隐喻。

这几年,我去爷爷家越来越少了。

二十六岁的我,也学会了暧昧,分开,恋爱,分手。我开始像是第一次握住自行车龙头的小孩一样,试着去和另一个人靠近。这个时代,几乎每个人都在讨论爱情,但只有爷爷奶奶之间吵吵闹闹的日常,才让我感觉这种神秘的情感算是回到了双脚踩在地上的状态。

爷爷有台照相机,里面的照片都是奶奶。他总是满脸笑着说:‌‌“小姑娘,快来看啊,这是哪个人?‌‌”我一开始有点愣,爷爷在叫谁小姑娘,一秒后才反应过来,是奶奶。

奶奶大部分时候都认得出自己,只是有些照片实在比较久,她一下没看出,爷爷就很得意:‌‌“这是你啊。‌‌”奶奶连说是啊,满脸的不好意思。我在旁边,也跟着笑很久。

慢慢的,我理解了爷爷。有些人的爱像炽烈的风,来得直接,来得傲慢。但有些人,像冰山一样把爱藏在生活的海平面下,只有被爱的人才能掂量得出它的重量。

他们俩今年都九十岁了。我有时候想,一定要有一个人先走的话,我希望是奶奶。爷爷至少还有一些朋友,耳朵没问题,普通话也说的不错,还在被这个世界接纳着。

但爷爷走了,奶奶就只活在一个人的世界了。看不懂电视在演什么,听不到别人在说着什么,走两步膝盖就会疼。本来她的世界就很小,小到就这么个院子,爷爷先走了,就什么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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