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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卿刺秦:儒生有什么用?

荀子到秦国,见到了秦昭襄王,也见到了当时担任秦的相国的应侯范雎。

推算时间,当时应该是长平之战爆发的前夕。

此时山东六国的形势是,魏国早已衰落,齐国刚刚经历浩劫,楚国被秦国打得忍泣吞声,燕国、韩国太弱小,本来就份量不够。只有赵国看来尚堪与秦一战,不过赵国力有限,很明显没有真正向秦叫板的本钱。

抗秦似乎已经没多少希望,所以改造秦国,就显得尤其迫切。

秦是公认的虎狼之国,这样与虎谋皮,风萧萧兮渭水寒,荀老师或许也做过一去不复还的心理准备;关中是儒生从未涉足的土地,自己打破传统,荀老师在儒家同门那里,大概也面临了不小的压力(后世以此讥诮荀子的,向来有不少)。

但我们无法知道得更多。荀子入秦这件事,史学家完全没有关注。荀老师自己,也只作了最简单的记录。

从情理上说,荀老师应该是先见的范雎。范雎是魏国人,与荀老师算小同乡,上溯许多代,可能还能算出点七弯八拐的亲戚关系(荀氏就是中行氏,和范氏同为晋六卿,两家当年是同盟,经常通婚),当然,这已经微不足道了。

范雎问荀老师,到秦国见到了什么。荀老师称道了秦国的功业,认为秦的威势已经超过了汤武,疆域比舜禹更为广大。然后说:秦国有优越的地理条件,有淳朴而敬畏官员的人民,有严肃认真而恭敬勤勉的办事人员,有公私分开、各尽其职的官员;还有一个廉洁有效率的政府。据世俗意义来说,秦国已经接近一个完美的国家,当然,还不能以王道的标准来衡量。

这番评价,更是后来荀老师挨骂的一个重要理由。

我们无法判断,荀老师这样说是欲抑先扬,想给对方一个好印象,以期进一步的交谈,还是确实发自内心。——如果是后者,也绝不奇怪,游历了那么多腐败、奢华、淫靡、自以为是而暮气沉沉的文明国家,陡然进入一个看来朴素落后但有昂然气象的环境,感受到一种被红星照耀的炫惑,那是很自然的感觉。

荀老师又说,秦国最大的缺憾,就是还没有儒生。

《强国》篇里没有记录范雎怎样回应的荀老师,但他大概是把这个意见转告给了秦王。所以秦昭襄王见到荀老师的第一句话就是:

“儒无益于人之国。”

于是荀老师就详谈了儒生可以有什么用:

儒者法先王,隆礼义,谨乎臣子而致贵其上者也。人主用之,则埶在本朝而宜;不用,则退编百姓而悫(音确,诚实谨慎),必为顺下矣。虽穷困冻馁,必不以邪道为贪。无置锥之地,而明於持社稷之大义。呜呼而莫之能应,然而通乎财万物、养百姓之经纪。埶在人上则王公之材也,在人下则社稷之臣,国君之宝也。虽隐于穷阎(里巷)漏屋,人莫不贵之,道诚存也。……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儒之为人下如是矣。(《儒效》)

大意无非是:儒生当臣子特别敬业,儒生的人生目标,就是让自己的君主变得更尊贵。君主给他点权,他是合格的官员;君主把他丢一边,他是恭顺的百姓,而且会带动其他人也当顺民。不管混得有多惨,当顺民这个原则,他是不会违背的。

这番话读下来可真使人憋屈。同样是大儒,梁惠王跟孟子谈“利”,孟老师说谈什么利,谈谈仁义嘛!那秦昭襄王跟你荀老师谈“益”,你自然也该说,谈什么益,谈谈礼义嘛!

结果你罗里罗嗦表白了这么一大套,形容出来的都是些多么恭顺的人啊,对比孟老师在君主面前的浩然之气,这些儒生身上散发的味道,像尾气。

所以后世的志士仁人,读书至此,简直忍不住要拍案而起。如谭嗣同就大骂:

二千年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

但至少从这次对话看,当时的大盗,也并不待见乡愿。

秦王对荀老师的言论评价了一个字:“善。”

我觉得这不见得是好话,类似洋人说OK,意思可能不过是,好了,到此为止吧。

这位务实精明的老秦王——当时昭襄王已经在位四十多年了,挫败过无数强敌,选拔过大批人才,其中包括范雎这样的天才宰相和战国第一杀神白起——有强大的判断力,不会被任何华丽的言辞所迷惑。你说了半天,涉及到哪怕一个具体问题了吗?提出过哪怕一丁点具体方案了吗?你是能够使粮食增产还是能够使士兵勇敢?农业和战争,不正是我大秦立国的根本吗?

尽管《荀子》中并无记录,但结果是很明显的,谈崩了。后来荀子的学生追忆老师的生平:

孙卿迫于乱世,鰌(通酋,终止。引申为限制)于严刑,上无贤主,下遇暴秦。……怀将(大也)圣之心,蒙佯狂之色。(《尧问》)

秦国被当作了反面典型,和《强国》篇中的赞誉之词,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不光昭襄王判定荀子讲的是迂腐之谈,荀老师的弟子如韩非、李斯,显然也站在秦王一边,觉得老师在自找麻烦。李斯就说,从秦孝公往下数,秦惠文王、秦武王一直到当今昭襄王,连续四代从来都打胜仗,可见历史已经给出了答案,仁义属于胡折腾,怎么方便怎么来,才是最合适的原则。

这番话,大概是让荀老师动了真怒,他的回应很严厉:

孙卿子曰:“非女所知也。女所谓便者,不便之便也;吾所谓仁义者,大便之便也。”

你不懂!你说的方便,是看起来方便其实不方便;我说的仁义,才是真方便的方便。

和孟老师不同,荀老师不是不懂得具体问题(我猜,他如果有机会跟孟老师当面辩论,就会不断用具体问题挤兑对方)。他不跟秦王谈这些,应该是他觉得对秦国而言,那些都已经不是关键。谈儒生的功能,才是对症下药。

仔细琢磨下,荀老师谈了那么多,可以简单概括为一句话:我们儒生是五毛,而且是自带干粮的五毛。

五毛的作用,是论证一个政权的合法性。

合法性这个东西,听起来很虚,但影响非常实。

举个简单的例子,我们村一百人,每个人要交一百块钱税,我们都认你是合法政府,你派一个税吏过来,就可以把税收走了。

但在我们桃花源村,大家表示不认得你,不愿意交这个税。按照法家的逻辑,是懒得在合法性上下功夫的,无非还是刑、赏两手最方便:对村民用刑,给收税的打赏。

这个时候,你可能就需要十个全副武装的执法人员,才能把我们给震慑住。——然后你发现,收上来的一万块钱,还不够给那十个人发工资。

所以你不得不加税,然后我们抵触情绪更大,组织起来抗税,十个差役也不管用了,你还要进一步增加人手,于是也就需要更多的税……如是恶性循环,维持统治稳定这件事本身就成了一个填不满的窟窿,终究谁也没有日子过。

总之就是,一个缺乏合法性的政府,行政成本将大大上升。即使它不想推行暴政了,它也只有暴下去,因为别无选择。

这层道理说穿了虽然简单,但要秦昭襄王明白确实比较困难。因为此时的秦国,还基本就是一个对外掠夺型的机制。只要战争总是获胜,掠夺总是成功,强盗头子就不难支付刑赏的成本,他在团伙内的合法性,也不会受到质疑。

一直要到六国覆灭,只剩下匈奴、百越这些苦哈哈的蛮夷抢无可抢,这个问题才会暴露出来。秦朝崩盘之后,回过头来想一想,就发现还是荀老师看得远。——汉初知名的儒生,好多都和荀门有关联,写《过秦论》的贾谊,就是荀老师的三传弟子。

谭嗣同同学那段荀学与秦政相互配合依存的议论,作为事实判断,诚然极具洞见。荀老师的方案,是把孟子那样不合时宜的带路党,变成新体制的需要乃至必不可少的五毛。但价值判断则复杂得多。

以下两个层面,大概都是难以否定的:

第一是确如谭同学所说,大盗利用乡愿,把本来不可延续的专制统治变得可以延续;乡愿取悦大盗,戕斫民族元气,使得奴性越来越渗入国民的骨髓。

第二,儒生作为减震和润滑系统,淡化了政府的暴虐色彩,捍卫着民众的承受底线。合法政府不见得就是善茬,不过作恶的必要总是少了很多。这种合作下的社会,当然无论如何称不上一个好社会,但在当时的条件下,却也许已经是相对不坏的结果。

是继续忍受愈演愈烈的动乱,同时遥想将来,祈祷不知道多少代人以后可能会磨合出一个真正美好的黄金时代;还是无论如何赶紧结束乱世,好歹让自己和看得见的儿孙先安安稳稳把日子先过下来?

荀老师几乎骂遍了他之前的诸子,却惟独对杨朱的一句话,表示过同情:

杨朱哭衢涂,曰:“此夫过举蹞(同跬)步,而觉跌千里者夫!”(《王霸》)

在四通八达的路口,杨朱恸哭道:“在这里错走半步,就陷入了千里外的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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