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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张云帆,我的忧郁是人们所不懂的

昨天深夜看到了北京大学张云帆同学写的自白书,这个1993年出生的年轻人,组织了一个读书会,由于讨论议题被认定为过于敏感激烈,在活动现场被警察抓走,广州警方以‌‌“聚众扰乱社会秩序‌‌”为由将他拘留,读书会的几名核心成员也身陷囹圄

今天很多朋友问我关于此事的看法,我有很多不得不说、但又说不出口的话。

我不认同他的所谓‌‌“‌‌”的价值观,但我很理解并同情他的遭遇,也很赞同他关于言论自由的一些想法。但我必须要说,云帆同学的这个事件也许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他的自白书里很多细节是模糊的,关于事件的逻辑也只是局部的。要知道官方如果是想处理这个读书会,也不会傻到在活动现场公开抓捕,手机拍照片和视频立马能传到网上,如果变成了公共事件,会让当地政府陷入舆论被动。

读书会,看似一件阳春白雪的事情,但要知道这三个字在很多语境里是极其敏感的。青年、聚众、思想,这几个敏感点都凑到了一起,若再涉及到意识形态倾向,则更加敏感。这些年我见过很多读书组织就是因为涉及这个问题而逐渐消失的,而我自己创办的读书会从创办之初也一直伴随着这个问题。

尽管在读书会圈子里这是一个禁忌话题,但我还是想说说自己的想法,不谈价值判断,只说说自己曾经的遭遇。

那年我16岁,高中一年级,因为对一些社会现象不满,遂在网上发了一篇文章《来了一位好市长,毁了一座南京城》,当时孟非有一个电视栏目‌‌“孟非读报‌‌”评论了此文后,被很多平台转发。第二天下午,校长助理突然到教室找我,说去一趟会议室。推开门,里面六个穿着警服的人,还有我中学的校长和几位副校长。当时的我被这场景(吓)蒙了。

他们轮番问我:你家在台湾有亲戚吗?有没有美国或其他境外人士资助过你?文章是不是谁指使你写的?

谈话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当时还做了长达七页的笔录,让我在上面摁手印。

我是哭着回到教室的。同桌问我为什么哭,是不是抄作业被老师发现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看着他的眼睛,我人生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孤独感。

那是我价值观急速碰撞的青春期,警方和校领导都说我这件事太偏激了,我承认了错误,尽管我心里从来都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这件事使得我变得沉默,我的业余时间都躲在图书馆里,那里是我唯一可以自由呼吸的世界。而那长达两年的沉默终于在我高中毕业前夕爆发了,我在国旗下演讲时,偷换了老师准备的演讲稿,我哭着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我把青春究竟献给了谁?

这个问题我至今仍然在追问自己。

读过一些书,走过一些路之后,我明白了这个社会需要愤怒。人对当下的不安和不满,往往是一个社会进步的动力。

但是比愤怒更重要的,是建设,是行动。行动才能带来改变,改变才是力量。

年轻人最难的跨过障碍就是行动中伴随着的愤怒。尽管我已经努力保持克制,但还会遇到一些不得不让你愤怒的事。

就说印象最深的一次,我发起过一项游学名为‌‌“思奔‌‌”,有一期思奔在上海举行,但由于报名的人数太多,让当地政府产生了压力。当时上海的警方直接联络了江苏省公安厅,出动二十多名警力。我被消失了三天,而我的爸爸、妈妈、当时的女朋友、大学室友、读书会几名核心成员,在同一天同一时刻在不同地点被警方传唤。

那次活动被迫取消了,但是很多参加游学的同学已经到了上海,后来被迫改成分小组去导师家里交流。那一年我刚满二十岁,当时的很多经历不方便现在讲述出来,但我消失的那几天,那是我人生中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恐惧

我当时有几个选择。

第一,发表一篇公开信,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会获得很多朋友和前辈的声援,但是读书会一定会被取缔。

第二,沉默,吸取经验,让读书会继续下去。

当时我选择了后者。

我不希望自己白白经受那些苦难,无论如何,我都要将读书会继续做下去。

每个时代都有自身的局限性,作为深处‌‌“这一代‌‌”的一员,我想超越这个时代。

后来我主动约了当初找我茬的那些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吃饭,和他们聊天后发现这也是一群普通人,有家庭,有情感。我主动说,我只有一个目的,让读书会存在下去,无论如何妥协,我都会接受。其中有一位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说:‌‌“你知道吗?关于你和你的读书会的档案材料,已经在我的办公桌上摞起了高高的一堆,我们比你更了解你,你的行踪、家庭背景、每天见了谁、说了哪些话,这些我们都很清楚。但是你得理解,这是我们的工作。建议你在举办重大活动时,提前和我们沟通,我们来想办法帮你协调。‌‌”

后来我邀请了几位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来现场旁听读书会,他们听完都觉得没什么问题,甚至有几位还被现场的氛围感动了,推荐自己的子女来参加读书会。

转变了思路后,读书会不仅很快‌‌“脱敏‌‌”,还获得了很多政府部门的支持。但我始终警醒自己,不要丧失独立性

嘤鸣读书会的上一个公众号就是因为推荐了某部电影而被封号的,每每遇到这样的问题,我总是提醒自己,柔软些,再柔软些。‌‌“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现在成了一句流行语,但人们自己其实很难做到。在价值割裂的中国社会,要保持言论自由的心态并不容易,因为这不只是要求自己的言论有自由,也要允许他人的言论有自由——尤其是那些我们憎恨或不耻的言论,而这不容易做到。言论自由要求我们把别人当人——而不是白痴,把自己也当人——而不是上帝。

很多话还是没有说出来,很多心情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会懂。我很支持张云帆同学追寻自由的壮举,也很同情他和他的团队的遭遇,希望他们未来的日子,一切平安。

不因前路迷濛而惰于思考,不因时局逼仄而懦于革新,不因轻佻的批判而疑行无成。我时常这样勉励自己,也与诸位共勉。

最后,向大家分享一首台湾诗人周梦蝶的诗:

作者:周梦蝶

永远是这样无可奈何地悬浮著,

我的忧郁是人们所不懂的。

羡我舒卷之自如么?

我却缠裹着既不得不解脱

而又解脱不得的紫色的镣铐;

满怀曾经沧海掬不尽的忧患,

满眼恨不能沾匀众生苦渴的如血的泪雨,

多少踏破智慧之海空

不曾拾得半个贝壳的渔人的梦,

多少愈往高处远处扑寻

而青鸟的影迹却更高更远的猎人的梦,

尤其,我没有家,没有母亲

我不知道我昨日的根托生在那里

而明天——最后的今天——

我又将向何处沉埋……

我的忧郁是人们所不懂的!

羡我舒卷之自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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