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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卵巢的女人们:曹燕

卵巢癌是常见的妇科恶性肿瘤之一。由于很多的卵巢癌患者在确诊时已属晚期,并已扩散到其他器官,因此被称为‌‌“沉默的杀手‌‌”。我们写了四位患卵巢癌的病人及其家属,她们的年龄段分别属于二十、三十、四十、六十。其中一位已经去世,我们采访了她的家人。这不仅关于一种病症,也关于女性的生活。

曹燕觉得妇科病都是‌‌“乱来‌‌”的女人才得的,而她的生活非常‌‌“干净‌‌”。结婚之前,她从不单独赴男人的约,生怕人家给她‌‌“下药‌‌”。结婚后才有第一次性行为。

2014年底,在长沙湘雅附三医院,曹燕确诊患有卵巢癌。这病几乎没有征兆,只是她偶然摸到小腹上有个包块,说不清多大,硬硬的在那里。当时她33岁,正准备和第二任丈夫生个孩子。以前她得过卵巢巧克力囊肿,出于某种说不清的糟糕预感,她专门从湘乡来到省会长沙的大医院,来做检查。

曹燕不想在医院过年,2015年过了正月十五后,她做了第二次手术,切除卵巢、子宫和双侧输卵管。她彻底丧失了生育的可能。此后,她做了六次化疗。和每个化疗的人一样,她剧烈呕吐,头发掉光。

几个月后,曹燕复查,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淋巴,在锁骨位置起了个大疙瘩。因为靠近颈动脉,不能做手术,只能化疗。

曹燕不想再化疗,她觉得化疗贵,副作用大,还没用,才几个月就转移了。她转而寻求中医,喝了不少中药。复查显示,这些中药也没什么效果。左右为难之际,一家医院建议她做放疗。

2016年5月下旬,曹燕到长沙做放疗,丈夫小池的修理店刚开张,她把小池劝回家,自己住在医院。第一次进治疗室,她坐在门口,哭。

放疗科医生问她,你哭什么?

我害怕。

你怕什么?它又不打你又不挨你。

我一个人躺在里面,没有人理我,我害怕。

她的放疗针对脖子周围,每天一次。到第八次,逐渐积累的皮肤灼痛爆发出来,她话都说不出了。

28天放疗之后,曹燕锁骨处的疙瘩缩小。她看到希望,又开始化疗,21天一次,每个月再做一次增强CT。化疗到第五次,CT显示癌症指标再度上升,肝和胃之间开始长肿瘤。

钱花了,罪也受了,治疗卵巢癌却没见到效果。曹燕出院,如果肿瘤不可遏制继续生长,她不想再受罪,回家熬着吧。

***

曹燕身量瘦小,在湖南湘乡湿冷的冬天里,她穿着浅蓝棉袄,手笼在大红袖套里。她话多而快,中气足,是那种不漂亮但会因为爽利而引人注目的女人。总会有男人喜欢她,但她自己却好像不太开窍。

湘乡是个县级市,和内地多数县城一样,这里屋舍凌乱,小招牌林立,混杂着生气与绝望。曹燕指给我看霓虹灯招牌最大的建筑,一个个KTV。她说,这里流行的娱乐最初是小舞厅,门票一块钱一张;逐渐变成供人打麻将的茶楼,如今,风水流转到装修豪华的歌厅上。我们走了一会儿,进了一家归属于‌‌“豪庭大酒店‌‌”的茶楼上。小池和我要了茶,曹燕要了一杯热水,她开始讲述自己‌‌“噩梦一般‌‌”的上一段婚姻。

对方是介绍认识的,介绍人是她舞厅里认识的朋友的老婆。当时,她的朋友们都找了男友,母亲也着急。曹燕觉得嫁人总归要嫁,到时候自然就嫁了。她没想过要花时间聊天、相处、逐渐了解。待见了介绍来的人,她觉得还算合眼,有一门手艺,也答应了她父亲提出的在街上买房子的条件。挑不出什么毛病,半年后,她结了婚。

丈夫不允许曹燕工作,他觉得女人就该在家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曹燕去茶楼上班,上不到两星期他跑去闹,她不敢再去找工作了,没有收入,只能向他要钱。一年冬天,他给她100块钱买衣服,她看上一件棉袄,120块,她太喜欢了,借了同去的朋友20块买下来。回到家,他大骂一场。

说到这儿,曹燕大哭起来。那件棉袄至今在她衣柜里,连同她结婚时的衣服,曹燕说,这是她上一段婚姻中唯二添置的。她也爱美,也想买点好看的小东西,但她的‌‌“收入‌‌”就是丈夫每个月给的20块钱,用来买卫生巾。

小池坐在她旁边没说话,直到谈到这笔钱,‌‌“我现在说了,你的病也是从那里出来的。20块钱买那个东西,能是什么好东西。‌‌”

曹燕说,‌‌“没办法,只有20块钱,又不能问我爸爸妈妈要钱,说不过去。男人不给,你也没办法。‌‌”

小池说,‌‌“是,毕竟你一个人还是势单力薄。‌‌”

结婚还不到一年,因为一点琐事,曹燕挨了打。她回娘家诉苦,母亲说,哪个家庭能一帆风顺?你就忍一忍。

一天两人又吵起来,他又动了手,打得她脑袋转向一边扭不回来。她已经知道母亲会让她忍,于是告诉哥哥,希望哥哥帮她出头。在她心目中,哥哥是仅次于父亲的第二座靠山。但是哥哥叫她少张嘴闭嘴离婚,以为离了婚一切问题就解决了。他还给父母做工作,让他们不要支持她离婚。

曹燕发觉,当她的婚姻出现问题,家人倾向认为是她的原因,是她脾气不好,说话强势,不能讨丈夫欢心。家人不支持离婚还有谁也不曾言明但她猜得出来的原因:离婚不好看。她好歹是城里长大的姑娘,嫁给一个农村人,已经不匹配,再离婚,给人看笑话。

曹燕陷入压抑。一个晚上,丈夫想过夫妻生活,曹燕不愿意,她被强迫了。她记得那天下很大的雨。结束后,他们又开始争吵。他给曹燕的妹妹打电话,让她把曹燕接走。

她又大哭起来,眼泪鼻涕一起往外涌。她说不出来‌‌“强奸‌‌”这个词。

在娘家,因为父亲说她天天待在家里不像话,她才得以出去工作,但丈夫拎着一桶汽油闹到家里来,指责她的母亲没有看管好她。在曹燕的母亲报警后,他又把汽油拎了回去。得知此事的曹燕气疯了,她恨不得夺下那桶油,大不了同归于尽。

她告诉了母亲被强暴的事情。一直劝她‌‌“要考虑清楚‌‌”的母亲终于下了决心,离。

这一段婚姻中,曹燕始终没有孩子。她的丈夫换了好几家医院,从湘潭查到长沙,确认没有精子。曹燕想着可以做试管婴儿或者人工授精。在长沙生殖医院,她查出卵巢有巧克力囊肿。她问要不要切除,医生说,不切也可以,等你生过孩子再切,她没有坚持。但之后丈夫没有为试管或人工授精做任何行动,孩子成了他们婚姻中的敏感词。

及至确诊了卵巢癌,曹燕想起了当日发现的囊肿,想起了这段婚姻如何让她把种种情绪一日日郁结在心。她恨透了这个人,死了变成鬼一定要去找他。她相信,她的病就是那段婚姻造成的。

***

2014年,曹燕和小池结婚。半年后,她确诊了卵巢癌。

确诊后,曹燕变得非常敏感。她活在矛盾里,亲友的鼓励和求生的意志,让她想要打起精神,但医生一个迟疑的表情、不熟的人对她怎么没带孩子出来玩的疑问,又把她击垮。

‌‌“我老公说你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能解决问题吗?可是除了哭,我还能干嘛呢?一个女人唯一的发泄方式就是哭、撒泼,男人唯一的发泄方式就是吸烟、喝酒,我没别的选择。我不能对别人吼,我只能自己哭。‌‌”

第一次化疗结束后,曹燕跟着小池去了他的福建老家。她一直戴着假发套。夏天,在小池的姐姐家,再热她也不敢洗头。她害怕小池的家人发现她光着的头,叫小池跟她离婚。

后来,她跟公婆说了实话。公公心疼她,只叫她好好治病。曹燕非常感激。但头发依然是她的一块心病。一两岁时,因为家里失火,她后脑留下一块半巴掌大的疤,光光的没有头发,这让她从小备受嘲笑。她看重头发,留长了低低扎成辫子,疤就能盖着。卵巢癌复发后她选择放疗,重要的原因就是放疗不掉头发。她觉得,有头发,她还是一个女孩子。

但失去了卵巢,没有了雌激素分泌,有时候曹燕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作为女人的最核心的东西。

她不能生孩子,不能给作为独子的小池留下后代。她出现了类似更年期的反应,譬如潮热,忽然热出一身汗,忽然汗又下去了;或者莫名烦躁。同时,她几乎没有了性欲,‌‌“有时候突然有那么一个想法‌‌”,但因为阴道干涩,‌‌“真正去做,又没有感觉了。‌‌”

她和小池谈过,小池如果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或者嫖,她都接受,只有两个条件,‌‌“选一个干净点的‌‌”,她重复道,‌‌“不要带病回来。再一条,不能过夜,必须回家,哪怕一人一床被子,你也要回家跟我睡在一张床上。‌‌”

小池比曹燕小八岁,他说,他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他对曹燕好,上班送货时经过家外的小胡同,都要再上来看曹燕一眼。对他的承诺曹燕很放心,但也正因此,曹燕觉得对不起小池。

在邻市,曹燕有个比她大几岁的病友,术后超过三年,复发风险降低。她常和曹燕谈自己的老公,老公出轨了,她受不了。

曹燕劝她,‌‌“他是正常的男人,我们是不正常的女人,说重一点,我们就是假性女人了。你要控制他,要他始终在家里陪你,他不跟你离婚才怪。只要他有钱给你治病、给你花,你睁只眼闭只眼,等年纪大了,那头过不下去了,他还是会回到你身边。心放宽一点‌‌”,她觉得那位姐姐应该知足,而不是心里拧着过不去,导致不久前又复发了,‌‌“你还有儿子啊。‌‌”

***

只有电视机是新的,里头芒果台在放《琅琊榜》,大雪纷飞里梅长苏在咳,虽然他孱弱,却总能逢凶化吉。

曹燕长久地坐在这房间里,房子有年头了,没有装修,显得黑洞洞的,靠墙摆着十几年前她哥哥结婚时买的仿红木沙发,边缘红漆掉了,露出一块一块白来。沙发上堆着毛线毯子、衣服、旧的靠垫。坐上沙发,把腿伸进花布棉围栏里,里头有个炉子,是暖意的唯一来源。她坐在这儿绣十字绣,已经绣成了两幅‌‌“家和万事兴‌‌”,还有一副江山图,颜色太多画面太密,好像怎么也绣不完。

绣花是曹燕打发时间的办法。但一绣花,静下来,她就想到死。怎么死的,死在哪儿,父母的反应,怎么办事……她把死预演了一遍又一遍。又哭。

小池说,你想太多了。

曹燕说,不是我想的,是它自己蹦出来!

后来,她绣花就开着电视,听声,免得脑子空下来。

桌上放着她的药,一小瓶阿西替尼,是QQ群里一个人建议她吃的,不贵,她买了两个月的,400块,吃了一个月觉得效果不大,扔了又可惜,照样沿着设置在晚上8点10分的闹铃吃下去。往里的房间层层叠叠摞着黄塑料袋,里头是中药,牛膝,铁树叶,蒲公英,鸟不落,玫瑰花,切了片的灵芝。每天她用电药壶煮一壶药汤,早晚喝下。也觉得没什么效果,姑且喝着。

和小池恋爱后,曹燕有了人生第一个智能手机,她学会了搜索,学会了用QQ和微信。她加入了一个卵巢癌QQ群,群里几百人,每天都有好多人聊怎么治疗,怎么休养。认识了这些同病相怜的人,曹燕感到了在健康人那儿很难获得的同情与理解,同时又意识到了差距。有人建议她到北京,找几位著名的医生看看,再不济就约视频问诊。曹燕说,去不起。车票几百块挂号几百块,不切实际;老公要上班赚钱,她一个人去陌生的北京不切实际;父亲脚残疾,母亲高血压,妹妹有两个孩子,陪她去北京,也不切实际……钱的重担时刻压迫着她。

2016年10月,在放疗和化疗都没有效果后,曹燕回家,靠吃药维持。她没有收入,生活依靠父母,母亲每月1000元的养老金多数花在高血压药上,一家人靠父亲300元的低保和出租房子400元的房租日常开销。小池每月4000工资,给曹燕买药、做检查,但曹燕不想花他的钱。她觉得自己太拖累小池了。

过去历次手术、化疗、放疗,她的家庭想尽办法,借钱,在网上发起‌‌“轻松筹‌‌”,家族募捐。2016年化疗期间,曹燕曾联络电视栏目《寻情记》,期望通过媒体解决钱的问题。接电话的人问了她的名字,年龄,住址,大致情况,不再有下文。之后,她再也不看那档节目。2017年11月,曹燕因为癌症引起的脚上血栓又在长沙做了一次手术,这一次,她靠小池的钱加上医生的捐款才凑足了医药费和住院费。如今,她感到山穷水尽。

有时她会想起一个个病友。在长沙放疗时,她病房住进来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曹燕叫她娭毑,娭毑一个人住院,老伴儿来,她赶他回家,多多休息;女儿来,她赶她去上班,不要迟到。白天,药水在半空里滴啊滴,她盯着,经常睡着,滴完了还不知道。夜里,睡不实的曹燕一睁眼,就看到娭毑坐在床边。曹燕说,您快睡下去。娭毑说,睡下去不舒服,心口堵着一口气,喘不上来。她一整夜地坐在那里。

一个黄昏,曹燕眯了一会儿,突然听到背后一声响,娭毑从床上摔下去了。她赶紧起来去喊医生。医生把娭毑抬到床上开始抢救时,曹燕忍不住说,您应该让家里人陪着。娭毑说,女儿要上班,老头子在这儿睡不好。曹燕说,您只想着家人舒服,怎么没想自己不舒服呢?娭毑说,她没想过,她什么地方都没有不舒服。

也就是一会儿的工夫,娭毑走了。往后的几天,曹燕都没有睡着。她时常听到有人哭,有时,楼下惊响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她心又一沉。生命刚进行到中段,苦也吃过,应该是盼着日子越过越好的时候了,但她突然遭遇若隐若现的尽头。她想着自己这难以治愈的癌症,也想着女人的宿命:就是要奉献自己到最后一刻吗?

她还有个病友,二十六七岁,硬要生孩子。等孩子生下来100天,她复发,告诉曹燕她后悔了,宁愿卵巢切了婚姻断了也不生。不久前,曹燕给她发微信,没有回复。她不敢再追究。悬在那儿吧,就以为她还活着。曹燕也开始后悔,她后悔自己当初没有要一个孩子。

在这些纠结里,她正在熬。肿瘤在生长,胸口疼,疼得像前胸后背拧在一起,她没有钱再去治疗了,只能吃一种叫塞来昔布的止痛药,她要求自己两天才能吃一片,不能再多了,她怕现在这个便宜的药渐渐会止不住她的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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