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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拾零

1、1960年,因为饥饿,呼市浮肿的人越来越多。父亲也因为浮肿症,住进了内蒙古医院。浮肿症,大夫称之为“二号病”。“二号病”开始是脚肿,慢慢就全身浮肿了。

依稀记得,医院里满是浮肿病人。住院病人每天除二两粮食以外,还有一小纸袋“康复粉”。“康复粉”其实就是在麦麸、豆粉里掺了点白糖,每天用开水冲食数次。这种“康复粉”治“二号病”很管用,病人喝了立竿见影。但这种“康复粉”只有住院才能享受到。

那时,死人不许说是饿死的,只能说是得了“二号病”“非正常死亡”。

2、那时,我看见有些人用刀子刮牛骨头来补充营养。父亲告诉我说,这些牛骨头不知有多少人刮过了。头一天刮的人扔了,第二天又有人捡回来继续刮。

一天,父亲不知道从哪捡回来四根长长的牛骨头。那些骨头半米长一根,都被人们刮得光溜溜的,莫非父亲还要刮吗?父亲对我说:“别急,你不懂。”他取来劈柴的斧子,用斧刃猛砸,直到把骨头从中间砸断。他举起骨头对我说:“看到没有,骨腔里面满满都是脂肪,解剖学叫做黄骨髓。”父亲命我取来细长的筷子,把骨腔里的黄骨髓掏出来。从四根骨头里掏出来的白花花的骨髓,竟有一大碗之多!

我问父亲:“咋其他人就没想到把骨头砸开呢?”父亲说:“不是说知识就是力量吗?这就是知识,所以你必须要好好学习。”

那碗骨髓用来熬了一锅汤,那是我此生喝过的最美味的汤。那汤飘着厚厚的油脂,喝进嘴里满口留香,下肚把五脏六腑熨得服服帖帖。

3、听说有些粮站,运米的卡车一到,还没停稳,蜂拥而上的乞丐就已经把靠近马槽的米袋子都捅漏,并用他们的帽子、口袋和双手抢米,体弱无力的人就狂捡流落到地上的米粒吃。这样的消息每天都充斥在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邪恶的罪行随着肚子的空虚感节节上升,饥饿正在将整座城市赶往地狱的前栈,而从农村来的逃难的人群仍在络绎不绝地涌入城市寻找活路。

4、那时,内蒙古防疫站有一个年轻的化验员,他和所有职工一样,终日食不果腹。由于极度饥饿,他有一次趁大家都下班后,偷偷地将化验室里用作试剂的淀粉煮熟充饥。我后来问他:“淀粉里加糖吗?”他苦笑着回答:“这年头就连咸盐也不多,去哪里找糖?能有淀粉吃就很奢侈了。”

5、听父亲说,那时市里有些干部工人饿的没有力气工作了,干脆卷起铺盖卷不辞而别,回老家找吃食去了。母亲说,有次发了工资,她的两位同事饿的两眼发花,跑到油条摊上拿出全部工资买了两斤油条,狼吞虎咽全部吃下,不到一个小时又全部吐出。因为肠胃已经消受不了油条这样的奢侈物了。

6、父亲单位有两口子,是从上海支边过来的。年龄不大,也都是大夫。1960年中秋节,单位一人分给半个月饼,男人将一个月饼领回家里。到家,他就用刀将月饼均匀地切开,然后将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吃了。然后他就想,按常规,属于妻子的那半个她肯定舍不得都吃,一定会再分一半给他。与其等她回来切一半分给他,还不如现在就切开吃了呢。于是他把剩余那块又吃了一半,桌子上只剩下孤零零的四分之一了。那天,他有点鬼使神差。他至今仍然说不清,他是如何把剩下的四分之一也吃了进去的。他非常爱她,曾无数次对她山盟海誓。那天,外出办事的妻子回来的有些晚,一进门就兴冲冲地向他问起单位分月饼的事,他无言以对。后来妻子对他大发雷霆,认为自己舍弃上海美好的生活,陪伴他来到塞外,在他的心目中竟然不如一块月饼重要。于是第二天俩人就离婚,随后女方将行李衣物打捆,离开了内蒙古。从此,那位男大夫丧魂落魄,一蹶不振。

7、1961年,我最小的妹妹刚刚出生。那年我才12岁,母亲让我拿着供应产妇的肉票去买肉。当售货员按照肉票数量称好后,我手里还差一毛钱。她说,你先回家取钱,我把肉放在这里。待我跑回家取上钱,再回到卖肉的地方,交够了钱,却找不到肉票了。售货员把那块肉放回到原来的位置,说:“没有肉票就不能卖给你!”

我在路上来回走了三趟,也没有找到那张肉票,就哭着向家走去,看到路上每个人都像检了我肉票的人。回到家里,母亲没有骂我,只是偷偷地流泪,此事成为我心灵上永远的愧疚。

8、那时,再饿也饿不到官员们。因为城里的高干都有特供,按级别分为“肉蛋干部”与“糖豆干部”。但父母的级别与离肉蛋、糖豆干部相差甚远。同院里站长的孩子经常能吃到鸡蛋、白糖及炒黄豆,他们还常常拿出来炫耀。我的妹妹那时很小,捡人家扔下的鸡蛋皮吃,被我喝止后,啼哭不已。

记得妹妹曾对母亲说:“妈,你只要能给我吃饱,我门门功课都给你考一百分。”母亲听到后怆然无言。

我们曾经怪怨父亲为何不早点参加革命,我们也好跟着享受一下肉蛋或糖豆。父亲说:“我如果参加革命,也许早就死了,你们连康复粉也无法享受了”,我们凄然一笑,立时沉默无语。

9、听五舅说,人没有了吃食也就没有了脸面了。得胜堡有两口子为了一口饭能打破脑袋,女的和男的分家,只因男人饭量大。邻村一个孕妇因为没有营养生了死胎,饿的两眼发绿的一家人干脆把死婴直接炖着吃了。生产队的牛死了,队长孝敬老爹偷拿回去许多肉,结果把老爹吃的一命呜呼,撑死了。

五舅还说,那时,队里的粮食在干部手里控制着。粮库的钥匙就挂在干部的皮带上,晃晃悠悠,哗哗啦啦地响。时不时还拍拍,显示着一种特权。队里的粮食除了干部自己享用,还可以送人情。看谁家闺女媳妇好看,给个一升半斗的,包管啥时叫啥时跟上走,家里人睁半眼合半眼,连个屁都不敢放。民以食为天,命比天大,好死不如赖活着,总比饿死强吧!

最困难的时候,队长用半拉玉米面饼子,也能日哄一个闺女和他苟合。

10、那年冬天,和五舅住一条巷子的王地主饿死了。他家里人隐匿了王地主的死讯,对外说王地主病了,起不了床,并拒绝别人探望。王地主家人此举,仅仅为的是去公社食堂打饭。人死了,食堂的饭就会取消。直到天气转暖,尸体放不住了,他们才向生产队报告了死讯。

得胜堡有个地主婆,因为将一只装有一点玉米粥的瓦罐打碎了,遭到地主的暴打。地主随后蹲下身子,在田埂上搜寻瓦罐碎片,捡起来舔食上面残留的玉米粥……

得胜堡还有个姓谢的地主子弟,因为有病,不能出勤劳动。一天,他去公共食堂把自己的那份饭吃了。他母亲不知情,遇上伙夫也糊涂,又从食堂给他带饭回来。他将错就错,又把饭吃了。他母亲得知他吃了两份饭,感到问题严重,说干部不会就此轻易放过。他自知闯祸,用镰刀割颈而死。后来队里组织批判会,说他“畏罪自杀,死有余辜”。

11、五舅有两儿三女,次子明奎从出生起,就吃不饱。每逢开饭,匆匆把自己那份吃完,就盯着别人的碗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公然地抢夺哥哥碗中的那份食物,抢得双泪长流。

一天午饭,一粒米饭掉在饭桌的中间,两个儿子争着去捡,嘴里都叫着:是我掉的,是我掉的!

三个女儿,大饥荒时都是未谙世事的孩童。一天午饭时,三个女儿吃完后迟迟不愿离开饭桌,眼睛紧盯着父母的饭碗。心疼女儿的妗妗将自己碗里未吃完的饭,又拨给她们一些吃。五舅见状后立即制止,他说:“小孩子只要不饿死就可以了,大人还要受苦。这点饭都不吃,饿死了,全家人咋活呀!”从此,三个女儿似乎懂事了,每次饭后都远远地离开饭桌,到外面耍去了。

12、五妗妗经常念叨“饿死不作贼”,而堡奎却不折不扣地做过一回“贼”!得胜堡的妇联主任王花和五舅家是邻居,那天中午,王花家招待公社干部,下午刚好家里没人,柴门虚掩。堡奎领着弟弟明奎偷偷钻了进去,看见灶台上还剩下小半锅鸡蛋面条。表哥高兴的两眼放光,慌忙从灶台边拿出两只碗,一人一只,舀得满满的。两人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然后夺路而逃!

13、那年,堡奎用弹弓打死了一只麻雀,用胶泥裹住放进灶火里烧。大约有半个时辰,他小心翼翼地从灶灰中掏出麻雀,剥去滚烫烧硬了的泥巴,红嫩嫩的麻雀肉就显出来了。哎呀!烧熟了的麻雀怎么那么小呀?小得像只蟋蟀,几个孩子眼鼓鼓地望着它。堡奎不声不响地把麻雀撕扯开,摊在手掌上,然后非常权威地分配:“胸脯子肉我一块,明奎一块。你们三个女娃,一人一只翅膀一条腿,脑袋是我的。”

胸脯肉是麻雀身上最肥厚的部位,也只有半颗蚕豆大。表哥馋得喉咙都伸出爪爪了,他是撕成细丝丝细嚼慢咽的,反正是香得连舌头都差点吞下去了。

前几年堡奎和孙女说起,娃娃们像听天方夜谭,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惊叹不已:“哇塞!一只麻雀五个人吃?塞牙缝缝都不够呀!”

后记:

今天的年轻人,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大饥荒下的生活有多么的凶险,那是所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挥之不去的梦魇。

大饥荒过后,学校里经常组织“忆苦思甜”活动,请老贫农来讲他的苦难经历。我没见过旧社会,脑海里浮现的总是1960年的影子。

共产主义本来说马上就要到了,谁知道越来越远。前年在党校听课,一个老师说:“我们现在还属于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初级阶段需要1000年,中级阶段需要1000年,到高级阶段还需要1000年。共产主义任重道远,我们一时半会儿是等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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