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吃肉

儿时,家住呼市锡林南路。虽然父母都是国家工作人员,全家都吃商品粮,可吃肉并不是经常性的,更不是孩子和大人可以随时放开胃口吃的。

我在中山西路小学上学时,来回都要经过联营商店旁的肉食店。肉食店橱窗里悬挂的香肠、五香小肚、猪肘子、猪手,永远闪射着诱人的光泽。那一圈一圈细麻绳勒出的藕状肉卷,倒吊着,能让人看到肥瘦相间的切面。红黑相间的螺旋连环,汪汪的肥油把捆绑肉的麻绳都浸渍成了油汪汪的藜黑色。我常常在那橱窗前留恋,但是,也只是留恋而已。

小时候读杰克·伦敦的短篇小说,对《一块牛排》有着很深的记忆。一个经验丰富的中年拳击手,因为贫穷没能吃上一块牛排再上场,结果在与年轻的对手周旋的时候心慌乏力,没能摆脱始终被动挨打的处境。这个拳击手哀叹着,哪怕赛前吃上一块牛排,比赛的结果就不会是这样一边倒了。那时,我读完《一块牛排》后,对那个拳击手深表同情。我也曾经想,如果能在期末考试时给我吃一块牛排,我也会稳拿第一名。

那时,家里偶尔还能买点肉吃。每逢吃肉的时候,妈和姥姥总是你推我扯谁也不愿意吃,都说“我不吃”“我吃不下”,那时的我总是好困惑:这么好吃的东西,她们怎么总是不吃也吃不下呢?及至成年,我才明白她们不是不想吃,而是舍不得吃,她们只希望孩子们吃饱吃好。现在我有时也对儿子这样说,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1959年,大饥荒来了,生活每况愈下、每下愈况,我们基本上与肉绝缘。

1960年冬季,父亲从防疫站动物室的垃圾箱里捡回一只荷兰猪,估计是病死的。荷兰猪是一种体型比宠物狗还要小的,长相酷似乳猪的动物,皮毛的颜色是棕白相间的。父亲和母亲等到小猪解冻后,开始蹲在地上剥皮。剥光皮的荷兰猪赤条条的、红红的,炖在锅里,香味四溢。吃的过程,你谦我让。至今想起来,没有比那次肉更香、更有味道的了。

1960年夏季,一天午饭时,我惊奇地发现我的饭碗里除了玉米糊糊外竟然还有两块3厘米见方的肉,而妹妹的碗里却没有。为了怕妹妹发现,父亲把我叫到门口偷偷吃完才放回家。直到多年后,我和父母闲聊时才知道,那是父亲锡盟的同事给大家捎来的狼肉。防疫站所有有男孩的同事都分了一点,据说男孩吃了狼肉会增强胆识。

1961年,我最小的妹妹刚刚出生。那年我才12岁,母亲让我拿着供应产妇的肉票去买肉。当售货员按照肉票数量称好后,我手里还差一毛钱。她说,你先回家取钱,我把肉放在这里。待我跑回家取上钱,再回到卖肉的地方,交够了钱,却找不到肉票了。售货员把那块肉放回到原来的位置,说:“没有肉票就不能卖给你!”

我在路上来回走了三趟,也没有找到那张肉票,就哭着向家走去,看到路上每个人都像捡了我肉票的人。回到家里,母亲没有骂我,只是偷偷地流泪,此事成为我心灵上永远的愧疚。

听父亲讲,1962年,内蒙古卫生厅举办的干部培训班结束,会餐时,炊事员做的红烧肉每席一碗,每碗八块,每人一块;席间,有一碗少了一块,未吃着的人找炊事员争吵,后领导知道了才叫补了一块;而另一席碗里多了一块,多的这一块谁吃呢?定不下,后经全席人同意拈阄,就在大家聚精会神拈阄时,多余的那块肉不知被谁乘人不备而偷吃了。

1963年,大饥荒已经过去,父亲经常给我们买槽头肉吃,因为槽头肉不要肉票。槽头肉是指猪头与躯干连接部位的颈脖肉。一头二百来斤的猪,槽头肉就有十来斤的样子。直到现在才知道,猪的这个部位气管、血管比较多,而且还有淋巴结(腺),食之对人体有害无益。然而在那个饥肠辘辘的年代,谁能顾得上那些哩!

那时,肉仍然缺乏,即便是米芯猪[注]国家也舍不得废弃。“高温肉”就是食品公司把米芯猪的肉经高温蒸煮后,低价销售的熟猪肉。“高温肉”是熟肉,可以直接食用,对于长久吃不到肉的我们来说,那也是充满了诱惑的啊!

即使是“高温肉”也不是随便可以买到的。人们常常一个上午挤着在食品公司门口排长队,等着接近中午的时候抢购“高温肉”。如果是星期天,我的两个妹妹常常会被半夜里叫醒,去菜场排队,等待天亮时分母亲来买“高温肉”。

其实,如果你不太讲究、你的想象力不那么丰富的话,高温肉完全有其独到的价值。虽然模样不怎么漂亮(不放酱油,白白的),但是很香,很烂,价格只有正常猪肉的四分之一。几毛钱就可以请亲戚、朋友解解馋。在那样的年代,以那时的收入水平,穷人大概只有吃高温肉的份了。

六十年代时,舅舅家几乎一贫如洗。雁北每户社员只能养一头猪,多养就是资本主义。年底杀猪,一半要上交,叫做战备肉,准备给打台湾的解放军吃;剩下好肉卖掉,只有头蹄下水、槽头肉才轮到自己吃。一年到头吃不上肉,大人能坚持,而表哥似乎无法忍受。

一次,表哥的姨姨家盖房,上梁时要煮肉招待工人,她们邀请舅舅去吃。舅舅开始答应领表哥去,可到了临走时,表哥被妗妗叫住了,坚决不准他去。那天表哥悲恸欲绝、号啕痛哭。

妗妗见他哭得涕泗横流,就用家里剩下的一些猪油给他弄了点油渣,也算给表哥开了个荤。

傍晚,舅舅回来了,表哥迫不及待跑到他的身上,爬上爬下地反复追问着:“爹,你晌午吃的是啥肉啦,是坨坨肉还是片片肉啊?”

1960年,舅舅家买了一头猪来养,买来时50斤,结果养了3个月一称,48斤,真瘦成排骨了,养不下去,只好杀了。

听说舅舅家杀猪,亲戚、邻居、干部们都来了。猪肉没下锅,炕上就坐满了人。炖了十来分钟,同炖的萝卜已烂,肉还不熟。干部喊:“肚子里饿得只剩几两杂碎了,边吃边炖!”于是生肉便端上桌来。人们只管肚子,不论吃相。双手抱起肉坨坨狠命啃、使劲撕,吃得双手和嘴巴油水直滴。由于火候不到,肉皮和蹄筋弹性极佳,死活咬不断,一头猪就这样被人们生吃了。

文革期间,我在内蒙电建公司当工人。那时的工地食堂养有十几口肥猪,专供每年国庆节给职工会餐用。我们非常关心每头猪的生长发育情况,经常路过猪圈去看看。

皇恩浩荡!那时,每年国庆节政府都要给每个职工供应半斤大米。国庆节那天是我们最幸福的日子,不仅可以吃到大米,还可以吃到猪肉。那时的大米好像格外好吃,就是吃白饭也很香,不用说还有诱人的猪肉了。肥肉嚼在嘴里吱吱直冒油,浑身上下充满快感。

每年一进九月份,我们工人弟兄们就开始倒计时了。对肉有点翘首以盼、望眼欲穿。我们夜以继日地死死的记住那个日子,一时一刻地在心中掐算。还剩多少天,就要到吃肉的日子了。

那时,我无论是摇摇晃晃地走在工地尘土飞扬的路上,还是身体扁扁地躺在宿舍里的木板床上,充实大脑的,就是那顿肥肉。那是一种对枯肠焦胃的滋润,对于我们来说,肥肉就是阳光、雨露、诗歌。是我们向往、膜拜、歌唱的对象!

由于常年吃不到肉,有的师傅吃下去胃里不舒服,闹不好还会跑肚。于是我们又总结出一个方法,吃饭前先去工地的卫生所找大夫要几颗食母生片(当时还没有吗叮琳这样胃动力药),这样可以多吃几块肉了。用师傅们的话说,咱们是草肠子,吃草行,吃肉多了就受不了。然而看到肉不吃心里又不舒服,真令人纠结呀。

…………

和年轻人聊起1960年饥饿的经历,常常被问道:“没饭吃,咋不买肉吃?”这个问题虽然让人哭笑不得,但问的一点都不丢人。早在1700多年前,司马家族的第二代领导核心、大晋帝国的“改革开放领路人”、晋朝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司马衷同志就这样问过,可见这是个千古之迷。城里蜜罐罐里泡大的年轻人,有几个能搞清楚肉是咋来的?

写着写着,我竟然笑了:一件对往事的回忆,说来很凄苦,却也学到了不少关于高温肉、槽头肉的知识,真是学无止境啊!

[注]含有绦虫囊尾蚴的猪肉又叫米芯猪。绦虫囊尾蚴发育成成虫有几米长,由许多白色的节片组成,每个节片中约有几万个囊尾蚴。囊尾蚴被猪吃了,猪就会得病,成了米芯猪;人再吃了这种未煮熟的猪肉很容易得绦虫病。发育不成成虫的囊尾蚴,可寄生在人体的某器官内,如大脑、皮肤、肌肉内,形成囊虫病。绦虫病的潜伏期大约三个月,症状有消化不良,腹部隐痛,头昏,无力等,大便时有白色的片片或是白片连成的虫段。如果发生脑囊虫病,可有经常性头痛、抽疯、瘫痪,视物不清等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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