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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衷骂人的女上司

2012年,我入职一家电子商务公司。公司以线上团购的模式,售卖多品牌的化妆品,员工的平均年龄不超过25岁。

正式上班第一天,部门主管、经理、人事主管带头做自我介绍。他们张口就是英文名,字里行间夹杂几个英文单词,表示这才符合公司年轻的调性。

与我一同入职的应届毕业生,个个有备而来,从Sunny、Sunday到Sophia,我听得有点晕。我赶紧偷偷地百度英文名,可惜没能抢占先机,几分钟内‌‌“安娜‌‌”、‌‌“露西‌‌”和‌‌“莉莉‌‌”都与我擦肩而过。最后,我憋出一个Shirley。

自我介绍后,我们分到了自己的小格子间。办公室敞亮、安静,平常除了‌‌“噼里啪啦‌‌”的敲键声,没有别的异响。同事之间在语言上零交流,连呼吸都控制好频率,免得一不小心,就引来其他人的侧目。

同事们私底下建了好几个小群,偶尔有人在群里突然说一串脏话吐槽某位领导。但制造这些暴力语言的同事,脸上很是平静,像什么也没发生。

每天下午六点钟就可下班走人,大家却习惯性地等到晚上八点,即便是手头工作已经做完。一到八点,大家开始翘首观望,手指假装在键盘上敲个不停,等第一个拎包走掉的人出现。往往没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大家只好继续耗着。

我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了三年半。后来主管龙叶空降公司,环境开始变得不一样。

龙叶入职前,小群里的同事就把她的背景扒了个遍。她之前在一家知名化妆品代理公司工作了十三年,据说那家公司代理的多个品牌,都是被她一手运营活的。现目前那些品牌在国内,已享有较高的知名度。

那家代理商公司的销售模式,主要是实体店的批发和零售。而我们公司主营的线上渠道,是他们的空白领域。

‌‌“大家好,我叫龙叶。‌‌”龙叶操着一口川普,说完,微微点了下头。

人事主管接过话,说:‌‌“我们新领导估计还不大适应新家庭,我们再次鼓掌以示欢迎,请她多介绍下自己。我们平常怎么称呼您呐?‌‌”

‌‌“称呼?不是说了叫龙叶吗?你还要我说啥子喃?‌‌”龙叶说话时脸颊会挤出两个酒窝,这和她严肃的神情很矛盾。

接着,龙叶两手交叉抱在胸前说:‌‌“我老汉姓龙,我妈姓叶,我就叫龙叶。大家就是同事,你们不要啥子龙姐、龙经理地喊,最烦这种了。‌‌”她表示以后在工作中慢慢认识我们,让大家散了,抓紧时间去干活,随即撇下一群人离开了会议室。

公司没有设置管理层个人的办公间,同一部门的不管是普通职工还是领导,都集中坐在同一片区域。龙叶是我直属领导,我俩座位距离很近。她很喜欢骂人,一言不合就开撕,活动方案、宣传页面、文案、平面……但凡入不了她眼的,都可以撕。并且她骂人时身体动作幅度大,嗓门惊人。于是我们私下叫她‌‌“撕逼龙爷‌‌”。

龙叶骂人越是凶狠,小群里越是热闹,时常有同事指名道姓辱骂她。我则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托着下巴隔岸观火。不料,战火迅速燎到了我身上。

那天,我接到一个彩妆品牌的包装推广任务。经分析,我觉得该产品可以赶一下‌‌“网红‌‌”这个热点。详情页前三分之二的篇幅,是软文铺垫,以大众对于网红的态度作为切入点,把全套彩妆品牌植入‌‌“网红妆教程‌‌”中。

我对这个包装推广内容很满意,心里盘算着,这个月的‌‌“优秀deal‌‌”奖励稳操胜券了。可龙叶看了,竟大发雷霆。

她几步就蹿到我座位前,用手‌‌“啪啪啪‌‌”地拍了三下我的桌子,这样的开场,迅速吸引了众同事的目光。龙叶扯着嗓子吼我:‌‌“张小冉,你写的啥子鬼?产品在哪里?活动在哪里?我手指都刷痛了,都没看懂你表达的是个啥子鬼!‌‌”

我被她吓懵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抓起我的笔记本在桌子上摔了一下,继续吼道:‌‌“请问你们九零后都在想啥子?消费者都像你们那么闲?有耐心去琢磨你们那些蛋疼的表达?麻烦你简单粗暴给出品牌、活动时间和折扣,要得不?‌‌”

同事们引颈侧目,看着我和龙叶,甚至有人被格子挡住视线,只好站起来。此时泪水已经在我眼里打圈,我勉强深吸一口气,应了她一句:‌‌“不好意思,我是八零后。‌‌”听到这句话,她沉默下来,转身离开,临走时白了我一眼。

针对是否将成品推上线,我有决定权,于是我按照原先的策划制作推广页面,并发布了出去。后来数据显示,24小时之内,那篇产品推广的转化率达到120%。这意味着,每个点击进入页面的用户,都购买了产品。但龙叶对票选月度‌‌“优秀deal‌‌”,有一票否决权,所以我的策划没有拿到当月的奖。

晚上回到家,我越想越气,顺手发了一个朋友圈:你老你更年期,我小我不计较。

人事主管评论我:说的谁呀?

我不敢指名道姓地骂龙叶,于是回了一句:你不认识。

龙叶来到公司后做了一些改革,首先是把线上工作人员挨个拖到线下晒晒。她认为我们天天坐在办公室,脱离了市场和消费者。

轮到我和她下市场的那天,我是十万个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到店后,龙叶亲自上阵,为顾客做护理。她按摩护理手法娴熟,还用一个多小时为顾客化了个精致的妆。

顾客照了下镜子,似乎很满意。可没想到她竟转头对龙叶说:‌‌“你化的什么妆啊?那么丑,还折腾了那么久……唉,算了,不跟你计较了。‌‌”

说完顾客转身要走,龙叶淡定地邀请她坐回护理台。大家都以为龙叶要为她精修,没想到龙叶拿卸妆棉,大手一挥,眼妆晕了一大片。‌‌“既然你不满意,那我帮你卸干净哈。‌‌”

顾客抢过卸妆棉,草草卸了全妆起身走掉,龙叶大声说:‌‌“慢走不送!‌‌”

看着这一幕,我想到一些坑人的美容院,邀请顾客免费做脸,结果只做一半,另一半要交高额费用,不然就得带着‌‌“阴阳脸‌‌”离开。我觉得龙叶的做法,和那些美容院有些相似,心里有点瞧不起她。

‌‌“她好歹是个顾客吧,你也用不着那么歪(凶)吧?‌‌”我说。

‌‌“这叫歪?我没给她骂回去就算给她面子了。‌‌”

‌‌“你骂人家咋子(干什么)?你可是做服务业的,一点都不尊重人。‌‌”

‌‌“张小冉你脑袋是不是有包?做服务就该低三下四伺候别个?任意享受免费赠送的护理,不消费我不得说啥子,但她这种骗妆的,占了期头(便宜)还要卖乖,是不是有点挨球(不厚道)了?‌‌”龙叶又开始吼我。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质问她,‌‌“再说你凭什么断定人家是来骗妆的?‌‌”

‌‌“你天天在办公室坐哈(傻)了。你问问店员妹妹些,一天要遇到好多个老赖。店员些赚好多钱,要伺候这些金贵的祖宗?‌‌”

旁边三位店员频频点头,说每天都要接待好几个这种顾客,花几个钟头为她们服务,可最后不仅没有促成购买行为,还要被埋怨一通。眼前这三位店员,都二十岁出头,稚气未脱,眉头锁紧,让人看着有些心疼。

后来龙叶鼓励三位店员,遇到不懂尊重的人不需要客气。难怪之前和她下市场的几位同事都说,龙叶这位黑脸经理和店员相处很是融洽,原来她那么爱护自家的店员。我忽然为刚才盲目指责龙叶而后悔起来。

‌‌“有些人是不好意思又要脸,有些人是好意思又不要脸。张小冉,你说你天天对到电脑,人都没看到,咋个能判断对方是哪种需求的顾客喃?‌‌”龙叶继续说教。

我不置可否。她思考了一会又说:‌‌“不过,看你上次策划呈现出来的结果,你那种废话连篇的方式也很成功,至少相当大一部分非主流人士是受用的。‌‌”

我心里犯嘀咕,这到底是夸还是贬。

再次和龙叶有交集,是在一个清晨。

那天像往常一样,我坐早高峰公交车去上班。一个小偷拿着镊子,混在候车队伍里,准备扒一名女生的背包。

我在车里拍了几下窗户大喊:‌‌“贼娃子!贼娃子!小心贼娃子。‌‌”当时我带着耳机,吼出的声音比想象的要大很多。

那个小偷没有继续实施自己的计划,也没有跑开,而是站在原地恶狠狠地瞪着我,并指着我大声喊:‌‌“你给老子等到!‌‌”他转身抬腿跨上同伙的电瓶车,还给我竖了个中指。

公交车缓缓起步,小偷和他的同伙,骑着电瓶车紧跟公交车。偷偷瞄他,他正盯着我笑,我慌了。

我哆哆嗦嗦地打字,把前因后果告诉了部门同事,并问他们:‌‌“我该怎么办?在线等,真的比较急。‌‌”部门群瞬间活跃起来,有人建议我报警,有人建议我拉着身边高大壮实的男士一同下车。

还没看完所有建议,突然有人打来电话,把我吓了一跳。我战战兢兢地按下了接听键,对方是龙叶。她问我坐的几路车,约好在哪儿下车,还让我立马在社交软件里给她发定位。我一一照做之后,她回了我两个字:等着。

我在车上忐忑不安地又坐了五站地,龙叶真的出现在了之前约好的车站。她在后门接我下车,一手搭在我肩膀上,快速把我往她车里推,一手拿着小型灭火器,指着那俩毛贼骂道:‌‌“追你妈啊追,现在的贼娃子无法无天了。别个逮到你,还有个批脸跟几条街。来来来,看一哈你个贼娃子今天是有好凶。我们人多,看哈你今天想咋子。‌‌”

很多路人闻声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怎么回事,龙叶挨个大声解释。俩毛贼自知寡不敌众,留下一句‌‌“疯婆娘‌‌”,落荒而逃。

龙叶说她走得急,连个武器都没带,幸好车里有个灭火器。龙叶继续说:‌‌“张小冉你是不是瓜的?他跟到你,你不晓得骂他啊?高峰期那么多人在车上,你怕毛线啊?‌‌”

她一路骂骂咧咧的,我侧过头看着她,忽然不再反感她骂我。因为她骂人的样子,像个女侠。

龙叶说话难听,有时却会让大家受益。

一次集体会议上,她说:‌‌“下班不积极,脑袋有问题。我们是互联网公司,不是演绎公司,用不着下了班还上演挣表现大戏。‌‌”她认为,刻意坐班挣表现很可耻,也是能力不足、效率低下的体现。自那以后,大家下班就都干脆地走了。

并且龙叶做事直接,不拖沓,甚至没有拉我们开过会。即便真有事,也只是让大家围在她工位旁边,五分钟就能讲完。这些行为渐渐使她得了一些人心。因为上一任经理时常抓着大家‌‌“头脑风暴‌‌”,会议整天整天地开,把大家弄得身心疲惫。

渐渐地,同事们工作热情高涨起来,很少有人到小群扯闲话。

那年春节假过完之后,公司准备了培训,为我们打几针鸡血,准备在新年大干一场。励志讲师在台上,深情并茂地讲着自己的惨痛经历,旨在告诉我们,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这时龙叶站起来,接了一句:‌‌“这是比谁更惨的培训吗?切,我来讲我的经历,比你惨十倍。‌‌”

现场气氛十分尴尬,讲师面子挂不住,说:‌‌“有同事很有表达欲,不如请她来讲几句。‌‌”龙叶径直走上台,从讲师手里接过话筒。

从龙叶的话里我们得知,她出生在农村,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姐姐。父母想要个儿子,所以她出生后才三天就被寄养到大伯家。

龙叶出生后上不了户口。那时伯母怀孕九个月了,准备等孩子出生后,以双胞胎的形式给龙叶和那个孩子上户口。这就意味着,在伯母生出孩子前必须把她藏起来,伯父把她带到山里交给一个老婆婆照顾。十三天后,伯父带着她和刚出生的妹妹去上了户口,伯父成了她爸爸,姓叶的伯母则成了她的妈妈。

龙叶小时候每年和‌‌“双胞胎‌‌”妹妹过生日,叶妈妈会买一个鸡蛋,煮熟后从头到脚在她们身上滚一遍,据说这样会把霉运滚走。最后妈妈把鸡蛋切成两半,分给两个孩子做生日礼物……

‌‌“我妈妈说,人即便是经历了很多苦难,也要活得阳光、自信。‌‌”最后,龙叶说。听到这里,我把那条吐槽她更年期的朋友圈删除。

培训的最后一个环节,以文字的形式,把平常对同事说不出口的话呈现出来。培训讲师一字一句地读每个人的信,在场的倾听者哭倒一大片,场面有点滑稽。

我的信是写给龙叶的:你知道我们私下叫你‌‌“撕逼龙爷‌‌”吗?再悄悄告诉你,你撕逼的样子挺帅的。

而龙叶的信居然也是写给我的,并且把我弄得哭笑不得:想对张小冉说,其实我没到更年期,也是80后,和你一般大。

有一天晚上十一点过,我折回公司拿落下的东西,发现龙叶和她四岁的女儿在加班。

办公室里黑压压的,她电脑屏幕发出刺眼的光。她女儿则躺在椅子上睡着。看见我,她取下耳机,暂停了正在播放的视频,轻声说:‌‌“我实在是欠缺网上营销的能力,所以需要恶补。‌‌”

‌‌“可是你说过,下班不积极,脑袋有问题啊。‌‌”我压低声音,怕吵着她身旁的女孩儿。

‌‌“那是因为你们做得都很棒啊,我太差劲的话,就不配当你们的老大了。‌‌”

‌‌“你可以优先看看这些年每个月的优秀deal,其实套路都是差不多的。‌‌”我回到自己的工位,打开电脑把一些‌‌“存货‌‌”发给了她。

龙叶走到我身边说:‌‌“谢谢你哈,Shirley。‌‌”

‌‌“我没怎么上过学,不知道发音标准不,你不要笑我哈。‌‌”说完,她捂着嘴笑了起来。

此时窗外,万家灯火点亮了这个平静的夜晚,我忽然心头一暖。步入职场后,从未感受过那种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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