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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岸无旧情,姑苏有钟声

比起他的作品,更喜欢找赵孟頫的跋。

题跋好像替人作序推荐,又像做考官。比做考生要闲适。赵孟頫写跋,更加一点平时被小心翼翼掩藏的骄傲自得,喜欢的不得了。

他跋宋徽宗赵佶的《竹禽图》,上来就说“道君聪明,天纵其于绘事,尤极神妙。动植物无不曲尽其性,殆若天地生成,非人力所能及。”

徽宗笃信道教,自称道君教主皇帝,其实蛮搞笑的。不过“道君”被赵孟頫唤出来,亲切可人,他说他聪明云云,是夸赞,但并不见如何的尊崇,最后一句更有意思,只说是“蕞尔小禽蒙圣人所录,抑何幸耶-你们这些小鸟被圣人青睐,画下来,是你们的荣幸”。

要说他是徽宗的后辈,更何况人家是皇帝,他又一向恭谨,但比起后代尊皇帝命令的题跋,赵孟頫连吹捧也是不露怯。

他跋族亲赵令穰的《江村秋晓图》说,“大年以承平贵公子游戏笔墨,居然有江湖之趣,此卷林木苍老渔樵消散,洗尽软红尘土,开卷沧州之兴,浩然诚可宝也。孟頫。”

赵大年跟赵孟頫同是宋太祖一支,是长辈,他虽然恭敬落款“孟頫”,却以长辈的字“大年”来称呼,像是还带着点少年人的初生牛犊不怕虎。此卷后头另有一跋说,“有宋诸王孙以文雅风流相尚”,说的可真对。

这些人是他的长辈,是贵族,是前辈也是领袖。可他一样站在与他们同样的高度,不卑不亢。照样是书坛宗师指点江山的气象,谦恭不谄媚,中正不偏私。

我想要是哪一天我真的去读艺术史了,一定要把他所有的题跋做一个编年,在时间的变化里,看到他的喜好的变化,看到赵体字逐渐成为我们后来看到的样子。他也会有意选择字体,像是看到一个人年轻时清俊,中年稳重,晚年慈和,又像是看到一个人夏天府绸的长衫,冬天驼毛大衣开司米围巾。

有一年,赵孟頫乘船由吴兴去北京,独孤淳朋赶来送别,并让与《宋拓定武兰亭序》。在行船的这一个月里,为了更像王羲之一点,赵孟頫每天临写《兰亭序》全文,而后写出的跋文就是后世称之的《赵孟頫兰亭帖十三跋》。

看赵孟頫跋陆柬之《文赋》,像是看两个王羲之最痴心的学生在一卷纸上四手联弹,同调同韵,他给陆柬之抱不平,说世人爱欧阳询、虞世南、薛稷和褚遂良,不过是因为陆柬之的作品少罢了,可是他的成就,又岂在他们之下?

赵孟頫与鲜于枢同学草书,曾经说自己的草书不如朋友鲜于枢,说他自己极力追之而不能及。后来高士奇跋鲜于枢《草书石鼓歌》都要出来给他抱不平,觉得他太过自谦。

看他吹捧他喜欢的人,才理解何为“爱重”。很多事情对时代不值一提,但对于个人就有很多意义。我还想知道赵孟頫什么时候落款用“子昂”,什么时候用“孟頫”,什么时候用“吴兴赵孟頫”呢。

忽必烈统一中国,版图延至欧亚,各类的王公贵族才子佳人见得不少,可也迷赵孟頫的不得了,赵孟頫在城墙边骑马因为道窄落马,忽必烈听到就让人拆了那段城墙。简直不是宠是溺爱。于是我也觉得喜欢赵孟頫,也不是掉品味的事情。

可是他这么好了,照样大把的人不喜欢他。不过因为他姓赵,他的祖宗的祖宗的祖宗当过宋朝的皇帝,所以改朝换代,他居然没有去死,简直是太可恶。哪怕他是逃了可是逃不掉。

做“贰臣”还不止,传说他还贪钱,人家请他写字,他要高价,并且要全额付款才肯开写。

可我想编故事的人大概不知道,赵孟頫刚搬家去北京,忽必烈就送了五十锭中统钞。五十锭中统钞是多少呢,按柯劭忞新元史食货志折算,可以买织三千匹,绵三千斤,缎一百五十匹左右。而后他更是一路高官,出入宫闱无禁。这样的人,要钱,需要去贪两个润笔吗?

他也从来没有勉强过别人。哪怕曾经的朋友郑所南以仕宦新朝作为奇耻大辱,跟他绝交了。他又去找他,哪怕是对坐呢,人家就是不理他。他也就算了。现在的人大概感觉不到这种情形下脸上被人扇一巴掌的滋味,可是曾经晋文公就因为受不了介子推的拒绝,放火烧了他隐居的山。赵孟頫要想在郑所南身上找补,简直跟捏死蚂蚁一样,可是他什么也没干。

人一旦有了恶意,哪里还管真假,总归是怎么编的不堪就怎么来。

赵孟頫以天人之姿尚且被后人编排进尘土里,我等本来就挣在泥泞里凡人被人算计编排欺负,更是正常的都不该觉得委屈。

其实活人自然可怕,死人也未必干净,不过是世上揣着良心行走的人越发少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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