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葛宇路」只是葛宇路的一部分

从4年前,一个1990年出生的武汉男生把‌‌“葛宇路‌‌”路牌挂在北京百子湾附近一条长约452米的小路边开始,‌‌“葛宇路‌‌”就不仅仅是学生葛宇路了。

因为一条‌‌“葛宇路‌‌”,中央美术学院的应届毕业生葛宇路火了。

继命名道路‌‌“葛宇路‌‌”、‌‌“葛宇路‌‌”路牌被拆除后事件后,中央美术学院的应届毕业生葛宇路又被推到了舆论的中心——7月5日发布的中央美术学院《关于给予葛宇路记过处分的决定》中写道,‌‌“该生严重影响学校教育教学秩序、生活秩序及公共场所管理秩序。根据《中央美术学院学生违纪处分条例》第十六条,经学校研究,决定给予葛宇路记过处分。‌‌”7月29日,经媒体转发,《决定》在网上流传发酵。

尽管在葛宇路本人看来,对处分的关注不过是件‌‌“媒体乌龙‌‌”。

过去4年里,这个1990年出生的武汉男生多次出现在北京百子湾附近一条长约452米的小路上,他给这条路命名为‌‌“葛宇路‌‌”,‌‌“葛宇路‌‌”也被收录入地图。

乍看之下,这个带有限速、禁止停车等标识的路牌与其他路牌并无不同。使用‌‌“葛宇路‌‌”3个字,也可以准确导航、订餐和收发快递。

不久前,《葛宇路》作为毕业作品,在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展展出,一篇《如何在北京拥有一条以自己命名的路》的帖子也在网上热传,‌‌“葛宇路‌‌”山寨身份被曝光。昨天下午2点30分,‌‌“葛宇路‌‌”路牌被拆。

晚上8点,记者在中央美术学院附近一家咖啡厅见到了葛宇路。他个子不高,戴黑框眼镜,穿普通T恤,除了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子,看起来和艺术家不太沾边。

见面前,葛宇路正忙着回绝各种采访请求。路牌被拆除后,听说不会被追究法律责任,葛宇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他一边嘬着意粉——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一边用手按着太阳穴——也好几天没好好睡觉了,与《人物》记者进行了如下对话。

1

记者:怎么想到要用自己的名字给一条路命名?

葛宇路:2013年开始,我就在地图上找无名路。当时刚来北京,还没考上中央美术学院,住在城中村里。我打印了十几二十个路牌,堆在那。比如要去故宫玩,出门前我就会把导航地图放大,看看周围有没有无名路。要是有,就带上路牌,贴一个。后来去公司上班,发现楼下这条路就没有名字!也贴了一个。一般贴好了我也不会特意去看,有的可能当天就被撕掉了,有的过几天才被撕掉。

记者:但最后只有‌‌“葛宇路‌‌”留下来了?

葛宇路:对,有一天朋友点外卖,在地图上选送餐点,就把地图拉大、拉大,结果看到了三个熟悉的字:‌‌“葛宇路‌‌”。被地图收录后,我就正经起来了,去研究了周边的路牌是什么样子,带着尺子去测量了长宽,考虑了功能性,然后在淘宝上跟卖家说了怎么做,又在建材城买了杆子。

记者:是特意找人少的时候安装吗?担心被发现吗?

葛宇路:我和朋友一起打车去的,在路边现场组装好路牌,挖坑立起来,让朋友帮我拍摄记录,算是个挂牌仪式吧。当时也有人看见了,问我在干嘛,我给他看了路牌,他‌‌“哦‌‌”了一声就走了。我也没想找人少的时间偷偷去安什么的,如果有人阻止我,那就不弄了呗。

记者:给路命名后,你会经常过去看吗?

葛宇路:我在‌‌“葛宇路‌‌”上出现的频率仅次于当地居民,一想到他们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但不认识我,还挺有趣的。我一直觉得我跟‌‌“葛宇路‌‌”之间有一种缘分,应该像情侣那样待一待,至少待够24小时,了解一下它的全貌。

记者:真在‌‌“葛宇路‌‌”上待了24小时吗?

葛宇路:我真就这么干了,和‌‌“葛宇路‌‌”不间断地相处过24小时,架着机器拍它,我在马路边坐着,看来来往往的行人。原本还想搭个帐篷在这里住上半个月,现在这个状态好像也难以成行了。

记者:那24小时里,‌‌“葛宇路‌‌”上发生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事了吗?

葛宇路:那天凌晨3点,过来一辆兰博基尼,是代驾开的,从上面滚下来一个帅哥,烂醉如泥,一个美女搀扶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那一刻我看着他们走远,觉得人人都是这个城市的一分子,不管看起来多么光鲜,都有难过的时刻。‌‌“葛宇路‌‌”上的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也都在跟这条路产生交集。

记者:听起来你在北京也有感到惆怅的时刻?

葛宇路:有时候晚上我站在‌‌“葛宇路‌‌”上,看着那些亮灯的人家,会幻想有一间可能属于我。不过也有人开玩笑说,在北京有没有房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条自己的路。我还没有租房子,更不可能去‌‌“葛宇路‌‌”周边租,太贵了,租不起。我在同学租的地方打地铺,没有空调,特别热,不过这种热在我们武汉也是一种特点,我把这当做能让我想起童年的一种体验,也就不觉得苦了。我希望作品传递的理念也是,用有想象力的方式来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

2

记者:葛宇路这个名字怎么来的?

葛宇路:我出生前,我爸抱着辞海、字典翻名字,决策了很久,直到我出生了,名字还没定。登记的时候,刚好我爸不在,我妈脑袋里冒出葛宇路三个字,说就先叫着吧,以后再改。

记者:你曾在很多地方都留下这个名字,是因为很喜欢它吗?

葛宇路:我小时候非常讨厌这个名字,因为读起来会以为是‌‌“雨露‌‌”,像女孩子的名字。而且我小时候爱哭,‌‌“宇路‌‌”在武汉话里倒过来念是‌‌“漏雨‌‌”,长辈总拿我开玩笑,我就大喊:‌‌“我不是!!‌‌”。学校里罚抄名字100遍时也是,别人名字笔画少,一下子就抄完了,我觉得天哪为什么我的名字笔画这么多!为什么我要叫这个名字!这也是我想要把名字和本人在某种层面上分离的原因。

记者:为什么后来会在校门口的路上喷上你的名字?

葛宇路:起因是在湖北美术学院上课时,老师让需要买书的人把名字写在黑板上。我把自己的名字写下后,后面的人不约而同地在我名字后边只写数字。我当时就想,大家好像很喜欢我的名字出现?那个周末,我就买了喷漆开始涂鸦,校门口那一条路上都被我涂了‌‌“葛宇路‌‌”三个字。

记者:看到的人都是什么反应?

葛宇路:涂鸦的时候,有水果摊老板问我,这条路是不是叫‌‌“葛宇路‌‌”?同学也都看到了,有人觉得我这个作品不错,也有人说,‌‌“哇!这都什么啊‌‌”。后来校领导找我了,一开始他以为是学生摊上事了,问我是不是惹着谁了,人家让我还钱,知道是作品后就说,那就呈现半个月得了,后来反对声音大,改成一个星期,最后其实只保留了几天。

记者:据说你有同学很不满,觉得是破坏公共空间,跟你发生了争执?

葛宇路:当时有同学在微博上说要往我宿舍床上泼油漆,我还挺理直气壮地争论。但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冲突,也没有记恨。那个哥们儿很有才也很有名,周黑鸭门店上一直循环放的那首嘻哈歌曲就是他唱的:‌‌“怎么这么甜怎么这么辣!‌‌”

记者:后来涂鸦怎么处理了?

葛宇路:学校让我配合清理,起初我想用洗油漆的东西,但是那个涂鸦已经渗进去了,洗不掉,我就买了水泥和刷子,把名字覆盖掉。保卫处抓到我时,我正在刷水泥,当时水泥没干,看上去名字还是很清楚,他们说我涂鸦犯法了,侵犯别人隐私,我说我就是葛宇路,整个保卫处都安静了。

记者:现在回过头看涂鸦名字的事,是什么感受?

葛宇路:我其实有点委屈。因为后来一家卖自行车的店受到我的启发,把那条路都漆上了小广告。我有点费解,为什么我当时涂鸦同学们那么生气,这次小广告就不生气?可能是我的字太丑了。后来老师启发我,把葛宇路三个字镶嵌到更符合现场环境的状态里,也才有了后来给道路命名。

3

记者:昨天(713日)‌‌“葛宇路‌‌”路牌被拆除,没想去现场看看吗?

葛宇路:我没去。其实这几天一直在搜索关于‌‌“葛宇路‌‌”的新闻,知道要拆,还设想过自己去了现场可能看到的画面。

一种是没什么人,几个城管在拆,那我就默默在一旁用手机拍几张照片,见证‌‌“葛宇路‌‌”的最后一刻。另一种是,现场有很多人,执法人员、记者、游客,我去了后躲在人群里,作为吃瓜群众看看这个过程。

后来想,一旦有人认出了我,我百口莫辩。要么撒腿就跑,要么解释会被曲解,所以就没去。

记者:你怎么看拆除路牌的做法呢?

葛宇路:我理解吧,以前道路没有命名是一种不作为,被我命名后也不合规,不拆除的话,又成了进一步的不作为。这是执行相关流程,我觉得没有问题。这条路现在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还是没有名字,暂时大家还是会叫它‌‌“葛宇路‌‌”,路牌只是一种形式,作为一个艺术作品来说,它存在了4年,留下了时间的痕迹,那4年是拆不走的。

记者:你命名‌‌“葛宇路‌‌”,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呢?

葛宇路:我觉得这个作品是一种善意的、玩笑式的提醒,想要探讨的是,个体在城市空间里,怎么创造属于个人想象的空间。另外也还是有点小期待,希望社会也能以开明、包容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对路名进行征集、求证,如果大多数人同意还叫‌‌“葛宇路‌‌”,也是一件美谈。我在创作的过程中会犯错,但本心还是希望能够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事。我也看到网上有很多质疑的声音,对他们造成冒犯其实我很抱歉,希望大家理解我创作过程中一些不周全的考虑。

记者:所以,你是把这条路看做你自己的一个艺术作品吗?

葛宇路:我不过是千千万万个关注到这条路的人之一。一个叫《葛宇路》的作品,是大家共同完成的。收录名字的高德、百度地图,不算是《葛宇路》的作者吗?使用‌‌“葛宇路‌‌”这个定位来收发快递的人、用葛宇路来定位的外卖小哥、餐厅,每一位都是作者。

记者:你觉得艺术行为和法规之间的边界是怎样的?

葛宇路:我从艺术本科到研究生的过程中,做了一些伴随着争议的创作,有时候想想,面对自我,还是很尴尬的。我每一次做作品都有新的反思,也都有那几个关键词:幼稚、冲突、脑袋少根筋、考虑不周全、急躁。但程度是在逐渐减轻的,这得益于老师们对我的宽容和教育。美院一直都希望学生做对社会有价值的人,创作对社会有价值的作品。

记者:你设想过如果没有被曝光,‌‌“葛宇路‌‌”会是什么样子?

葛宇路:如果‌‌“葛宇路‌‌”没被曝光,可能就不会死,可能还继续在这个城市的缝隙里面生长。但是现在这样也还好,‌‌“葛宇路‌‌”不再作为实体的路,而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以故事的方式存在于人们的脑袋里。

记者:未来你还有什么打算?

葛宇路:如果不出意外,我接下来会去北京城市学院做老师,教授影像制作课程。终于轮到我当老师了,希望我能像我的老师一样,对学生有所引导。

另外,不管‌‌“葛宇路‌‌”是错误还是作品,我今年才27岁,如果永远停留在这里肯定是不够的。艺术家要在超越中成长,‌‌“葛宇路‌‌”是葛宇路的一部分,而不是葛宇路的唯一。

 

栏目: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