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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宁乡县大跃进纪实(5/10)

3.2 在庐山会议以后……

1959年下半年以后,宁乡县干部“五风”刮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民不聊生。用毛泽东的诗词来形容宁乡大地,真是入木三分:“千村辟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1960年11月,宁乡县奉令召开三级干部会议,贯彻中共中央《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问题的紧急批示信》,开始对农村政策进行调整。随后,全县分批开展整风整社,处理“一平二调”,整顿和纠正干部作风问题。并开展“三反”整风运动。

1961年1月,宁乡县委派出工作组到老粮仓人民公社长田大队第七生产队,作土地、劳力、耕牛、农具“四固定”到队的试点。2月,宁乡县开始调整社队规模,至8月,全县由17个人民公社,调整为72个人民公社,1099个大队;14446个生产队。实行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农民生活略见缓转。

4月,国家主席刘少奇回到故乡宁乡县,前后44天进行大量社会调查,并对公共食堂、实行农村生产责任制、解决“一平二调”等重大政策性问题,作出重要指示。

9月,全县公共食堂全部解散。同时,划给社员少量自留地,允许社员发展家庭副业。

1960年11月开始的整风整社和“三反”整风运动,尖锐突出地揭开了饥荒引发大量病、死亡人口问题,和干部“五风”造成严重社会后果问题。

“更大跃进”更大“共产风”

1958年的“共产风”,原来就很严重,搞得民不聊生。而1959年的“更大跃进”,则更为严重的损害了群众的生产生活,造成宁乡民众一贫如洗,流离失所,生活无着,生产几近破产边缘。

1961年12月27日,中共宁乡县委就“共产风”,搞“一平二调”的全面情况,向地委和省委作出比较全面系统的汇报:《宁乡平调退赔情况》。《情况》称——

“我县原来刮‘共产风’是比较严重的。据摸底算帐,全县平调总额为3155万元。按全县206631户,767694人口计算,每户平均平调158元,每人平均42元。其中县以上平调额为1583万元,占平调总额的50%;县级平调额为310.6万元;占平调额的10%;公社级平调额为319.6万元,占平调总额的10%;公社级平调319.6万元,占平调总额的10.5%;大队级平调额为715.4万元,占平调总额的22.5%;生产队级平调额为226万元,占平调总额的7%。共产风严重的损害了群众的生产生活。全县58年初群众住房702641间,按当时农业总人口计算,每人平均0.87间。三年来,由于拆毁败坏减少了262689间,占房屋总数的37.25%。其中拆毁155740间,占原有总间数的23.1%;平调占用57765间,占原有总间数的8.2%;空闲和年久失修破烂不能居住的有49184间,占原有房间总间数的7%。因而群众仅有住房439952间,按现有人口计算,每人平均0.56间。炊具在58年初共有500万件,每户平均24件。三年来共损失280万件,占56%。其中属于平调的105万件;家俱58年初共有1200万件,每户平均60件。三年来共损失581万件,占总数的48.4%,其中平调的251万件;农具58年初共有424万件,每户平均21件,三年来共损失274万件,占64.5%,其中属于平调的165万件。其次还平调了耕地39874亩,耕牛315头,牲猪137443头,家禽115904只等。这样一来,给群众生活和生产上带来了很大困难。”

更高指标更高征购

农村人民公社这部军事共产主义机器组装目的之一,就是要从农民身上榨油水,搞积累。从中央到地方,层层下达的高产指标,正是为了实现粮食收获季节国家对农村的高征购。而各级干部为邀功争赏,大浮夸,大放“卫星”,大大拔高了高指标带来的高征购,直接引发了宁乡大饥荒。

1959年的“卫星”就比不上58年的气派了,但“浮夸风”仍不减成色。县委书记李学良带头大放“卫星”,他的4亩试验田,声称平均亩产干谷1550斤。10月20日,县委发布嘉奖令,表扬了7个试验田“高产”的公社书记,其中老粮仓公社党委书记李作仁的晚稻试验田,上报亩产3845斤。

1959年,粮食严重减产,宁乡县委上报粮食亩产13亿4763万斤,而实际产量仅为6亿1760万斤(仍有水份)。其中,花明楼公社上报粮食产量为1亿2031万斤,亩产1218斤。

由于“五风”盛行,粮食生产大幅度下降,而国家征购任务不减反升,社员群众口粮难以维生。

宁乡县粮食生产概况表

年份/粮食总产(万斤)/其中水稻总产(万斤)/中稻亩产(斤)
1949/49000/45200/404
1957/59200/54800/406
1960/36400/33800/270

1960年的粮食单产,比战乱不已的1949年还减少134斤!而这一年,年人均口粮合原粮不到250斤,社员难以维持生计。

高产就要高征购。

1958年,国家征购1亿8594斤,征购任务占粮食总产量30%。1959年,宁乡县国家征购任务为1亿9800万斤。而县委层层加码,到10月中旬声称完成2亿1000万斤,征购粮超过34%。1960年,粮食总产粮量3亿6375万斤,国家征购7700万斤。1961年粮食总产3亿8187万斤,国家征购任务为1亿0827万斤,实际统购7105万斤。大跃进以来,宁乡县征购粮占粮食实际总产量28-34%。

据县委有水份的材料,花明楼公社1959年粮食“实际总产量”为5337万斤,亩产523斤。宁乡县委书记兼花明楼公社书记胡仁钦虚报为亩产1201斤,总产量1亿2255万斤,以骗取“先进”荣誉。

1960年该社粮食总产量下降为2945万斤,但征购不减。社员口粮逐年下降,1958年人均口粮510斤,1959年403斤,1960年则为273斤,占总户数44.1%,县委的材料,把留下的粮全算成口粮。若除去种子、饲料粮,社员实际口粮大大低于这个数字。还有6573户社员拿不回口粮。

双袅铺公社,1958年粮食总产量4340万斤,国家征购1666万斤,社员人平口粮只有454斤;1959年粮食总产量4151万斤,国家征购1700万斤,人平口粮374斤;1960年粮食总产量降为2008万斤,国家征购粮和种子、饲料粮扣留后,社员人平口粮291斤。若按七成出米率计算,人均年口粮为203.7斤,一天口粮五两八!

1961年11月21日,中共宁乡县委上报《关于粮安排中的问题向地、省委的报告》。其中透露:1961年国家征购粮食为1亿0827万斤,而当年全县粮食总产量为3亿818万斤,尚若实现征购任务,则扣除种子、饲料,人平口粮则不到250斤。因此,《报告》对完成征购任务叫苦连天:“到目前为止,国家征购入库8553.6万斤,占应入库数的79%”。但在安排群众生活中“碰到一个问题,就是一部分地方粮食安排不下去,群众口粮低,生活过不去。其原因是原估产与实际产量有很大的变化。全县66万亩中稻和迟熟中稻,原估产平均每亩350斤左右,但实际产量每亩仅300来斤。而35万亩晚稻产量变化更大,原估产平均每亩185斤,现实际产量每亩只有110来斤,比估产少了2300多万斤。特别是产粮多的双江口、万寿山、回笼铺、双鸟凫铺等七个区,晚稻产量每亩只有几十斤。加上部分地区原分配任务偏高或灾情估计不够”,因此普遍造成征购后人民生活安排不下去。

产量越“多”,上交越多,社员生活越发困难。全县每人负担上交国库征购粮153斤。宁乡大约有42个主要产量大队,共有人口36353人,总产量2147.9万斤,共征购粮食1408.59万斤,征购粮占总产量的65.6%,比国民党时代农民交纳地主的“四六租”,还要重人平负担387斤,但种子、口粮、饲料粮共全部加起来只有200来斤,还达不到全县平均口粮水平。

其中负担最高的大队,平均每人负担征购粮587斤,最低的大队,平均每人负担301斤。这些大队完成征购任务后,没有种子和口粮的有4个大队。

双江口公社徐家大队,838人,征购粮47万斤,平均每人负担562斤,完成征购任务后,只剩下115368斤粮食,即使不留种子和饲料,人平口粮也只有138斤。这个公社的洋泉大队,人口1024个,征购粮60万斤,人平负担585斤。不留一粒口粮,倒亏征购粮35027斤,人平倒亏34斤。

社员反映:“人民公社哪里还有天理!我们农民天天种粮,比牛马还苦,种了一年粮食下来,自家一粒不呷,还倒欠国家的征购粮。如今咯个时道,就是要我们的命呢,人是冒得办法活下去了!不如死了倒好。”

还有135个大队,人平负担征购粮300斤以下,同时进行了征购减免。但即使如此,口粮也很低。麦田公社桂丰大队,687人,征购粮204142斤,人平负担297斤。经核减征购任务90100斤,征购粮为114042斤,人平负担166斤。而剩余粮食不留种子饲料,社员也只能分到人平口粮150斤,加上小自由20斤,人平口粮也只有170来斤。其它地方情况也大抵是交了征购,人畜缺食。

人民公社的社会结构,保证了国家对农业产品最大限度的掠夺和榨取,也造成迫和了社员群众饥寒交迫,大批病、死。

1959年春荒,宁乡各食堂粮荒日重。县委和各级党委喊得最凶的,就是“低标准,瓜菜代”。全县各食堂通行7类标准:按年龄分劳力等级,以16两老秤,每人每餐由1两(不到市斤秤的0.7两)、1.5两、2两、2.5两、3两、3.5两、4两。最强壮的劳力,一天也只能吃到12两(合0.75市斤)。多吃要罚。

宁乡素为湘中牲猪大县。1948年,全县牲猪出栏110330头;1958年大办猪场3276个,牲猪出栏37.5万头;1961年,全县牲猪出栏数仅为13100头。

1961年整风运动中,县委有一个统计材料说,因“五风”横行,口粮严重困难,大跃进以来,全县浮肿、干瘦、妇女子宫脱垂、闭经、小儿疳疾病等轻重患者,前后累计高达31万多人次。

仅1961年,妇女闭经、子宫脱垂者达8万多人!县委书记何长友向刘少奇汇报说,大跃进以来,全县饿死、病死人数为5万多人!

3.3 “杀场”风云录

庐山会议后,宁乡“反右倾”、“掀起更大跃进的高潮”运动,搞尤其得声势浩大,轰轰烈烈。在县委领导和各级干部看来,“更大跃进”就是得要更高产量,更高征购任务。他们找到了一个窍门,你报高产多少没关系,只要完成了上级下达的高征购,就证明你确实“更大跃进”,实现了高产。而社员肚中无食,身上无力,生产无心,产量自然下降。干部们为了完成征购任务,不择手段,大打出手,用暴力从农民口中夺粮交国库。干部违法乱纪风行宁乡,如洪水猛兽,风行宁乡。共产、浮夸、高指标、特殊化、强迫命令,违法乱纪成风。人民群众饥寒交迫,衣食无着,朝不保夕。稍有不满,便被干部非打即骂。捆、绑、吊打成为干部推动工作,统治社员‚高征购搞粮的手段。

我访问一位小学教师时,专门谈到了关于大跃进年代中花明楼的干部问题。他这样告诉我说:“不是花明楼一个地方的事,哪里都是这种事情。农民太苦了,你想都想不出来的。粮食打的本来就不多,差不多交了征购就剩不下多少了。食堂吃不饱,干部简直拿人不当人,动不动就往死里打。社员连话都不能说,告状更是闯大祸了,往哪里告?你跑又不能跑,四乡八社民兵设岗放卡专门抓盲流,抓到就往死里打,罪名是对公社不满。那年月,宁乡就象一个大的屠宰场!干部就是那些‘杀场’活阎王!”

当笔者向当年因违法乱纪、打死人命而受处分的一位干部提问采访时,他气壮嗓粗地嚷道:“违法乱纪又不是我一个,哪个干部不动手!由于当时的情况,社员不打不老实干,工作不好做,征购任务完不成。也是他们命不好,做了个下人,也吃尽了苦。当然,那几年,干部的工作作风也是有问题的。宁乡干部打死、饿死人的问题多了。群众自杀的也不少。”

宁乡干部强迫命令、违法乱纪致死人命情况非常严重,以致于经常会引起上级的关注。同时,人民生不如死,群众自杀的事件常有发生。

1959年7月21日,中共宁乡县委向益阳地委作出《关于群众非正常死亡事件检查处理情况和今后意见向地委的报告》。报告称:“自夏季生产运动开展以来,由于上级党委的正确领导和全体党员干部的积极努力,发动了广大群众,完成和超额完成党的各项任务”。但一个月内,“全县共发生群众自杀事件31起,死33人(其中贫农20人,中农10人,富农1人,小土地出租2人。男19人,女14人,小孩2人,青年14人,壮年11人,老年6人。上吊的15人,投塘的15人,服毒的3人)。这些自杀事件。我们前后以县监委为主的组织了工作组一一进行了检查,研究分析了生产问题的原因,对其中涉及干部有责任的,分别情节给予了处分,反复在各种会议上向全体干部进行了批判和教育。”自杀情况分为4种。第一,“属于干部工作方法粗糙而造成自杀的10人。如有的基层干部动辄以责骂、停餐、扣饭等简单粗糙的办法,来代替细致的思想发动工作,甚至有的乱搞斗争,以致造成群众自杀事件如老粮仓公社金石大队双石生产队会计邓东林在发工资时,失去人民币70元,错怪13岁女孩刘兰之(贫农)偷了,在总支委员姜学均和生产队长张伯生的主持下将刘打斗,刑讯逼供造成假案,结果钱已找出,刘兰之放回后投塘自杀”。第二,“属于长期缠病在身而自杀的9人”。

报告遮遮掩掩,实际上其中许多人劳累饥饿致病。报告称,“如青山桥公社妇女闵月元患干骨痨病,悲观绝望,又忍受不了重病的折磨而自杀。”第三,不堪“大跃进”劳苦,而被扣上帽子:“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悲观厌世而自杀的3人”。第四,“因社会纠纷而自杀11人”。

1960年5月18日,中共宁乡县委制订了一张《非正常死亡人员统计表》,统计了庐山会议“反右倾”、“掀起更大跃进”后,宁乡县自1959年11月至1960年5月初,半年时间,全县各公社干部打死、逼死人命情况。从这份大大缩水的统计,我们可以看出问题的严重性。

宁乡县非正常死亡人员统计表1960年5月18日

年龄/性别/成份/死亡方式/原因/性质
社名/共死人数/25岁以下/25岁至40岁/40岁以下/男/女/贫农/下中农/上中农/富农/地主/上吊/投塘/打死/服毒/工作方法/违法乱纪/小偷/因病/不出工/扣饭/其它
双凫10/2/2/6/9/1/3/5/1/1/6/3/1/7/3/5/3/1/1
道林3/3/2/1/2/1/2/1/3/2/1
夏铎铺9/2/4/3/7/2/2/3/4/6/2/1/7/2/3/5/1
农场2/1/1/1/1/2/2/1/1
云山5/1/3/1/4/1/2/1/1/4/1/5/3/黄材水库死2人
双江12/1/3/8/9/3/1/6/3/1/1/10/1/1/8/4/7/1/3/1
流沙3/3/2/1/3/2/1/2/1/3/
白马6/2/4/3/3/2/2/2/5/1/6/5/1/
老粮仓9/3/6/7/2/1/5/2/1/7/2/8/1/5/1/1/2
青山1/1/1/1/1/1/
沩山1/1/1/1/1
黄材5/1/4/5/2/1/1/1/5/2/2/1
五里8/2/2/4/8/2/2/1/3/5/1/2/6/2/7/1/黄材水库死1人
灰汤11/2/9/9/2/4/2/4/1/8/3/9/2/2/4/1/4
坝塘5/3/2/1/4/1/1/3/3/2/2/3/4/1
仳休5/2/3/3/2/1/1/2/1/3/2/3/2/2/1/2
花明楼7/2/2/3/4/3/2/2/2/1/6/1/3/4/2/1/2/2
合计102/11/35/56/75/27/27/24/29/9/11/2/73/17/75/78/24/54/15/13/119

这半年,正是庐山会议后“反右倾”、掀起“更大跃进”、为高征购大搞“后手粮”运动之际。宁乡的“反右倾”运动自59年9月23日开始,至次年2月结束。县委成立“反右倾”领导小组,9月23日和11月5日,相继召开县委扩大会议和全县干部大会,那些在前一阶段纠风整社中说实话的40多人,被大会批,小会斗,一律往死里打,有的被打死、致残。会后,打人风在全县蔓延。而在“反后手粮”运动中,遭受迫害和毒打的社员就更多了。

在半年时间中,宁乡干部强迫命令、违法乱纪致死102人。其中,因熬不住饥饿,被迫偷盗一点粮食而被打死逼死54人,因病不能出工被打死逼死15人,因不出工被打死逼死13人,因扣饭被逼死1人。然而,这只是宁乡县委应付上级之作。实际上,情况的严重性远非如此。据宁乡县委《关于花明事件向地委的报告》,仅花明楼一个公社,在半年中即打死71人,自杀219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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