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睹戒严部队枪击少年

六四大屠杀的第二天六月五日上午九点多钟,我从市中心王府井去远在永定路的部队医院看母亲。以往我都是骑车走长安街经复兴路一直就到了。六月四日戒严部队从南池子开始把长安街封锁了,我只得骑车绕道,走与长安街平行的前门大街。

我经过正阳门时,看到正阳门两侧通往天安门的道路都被封锁了。远远望去,看得见天安门广场上停满了坦克。封锁线拉着一条绳,后面是卧倒在地成一线的戴钢盔的大兵;他们以交通隔离墩为依托,持半自动步枪向前门大街方向瞄准,所有的过往行人、车辆,都在那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射程之内,令人不寒而栗。

正阳门门洞下有一支三人的戒严部队巡逻队,三人分别面向东、南、西三个方向,挪步向东。这三个大兵的钢盔在阳光下闪得耀眼;三人个个脸色黝黑,脸上的大壮疙瘩依稀可见,手持半自动步枪枪口微微上倾,紧扣板机,随时准备突然射击。他们不时对过往行人大声呵斥,由于口音重,谁也听不清这些家伙嚎叫的是什么。这三个大兵的着装、形像与电影纪录片里开进北京城的日本鬼子别无二致,只不过没有了日本鬼子的泰然傲慢,而是一副惊恐万状。

突然,我看到从前门西后河沿的胡同里冲出一群孩子,都是约摸小学四、五年级的半大小子,穿的裤头背心还有光膀子的,他们一忽拉跑到马路边,隔着马路冲着正阳门下巡逻的戒严大兵高声喊:“大兵,操-你-妈!”骂完后一哄转身钻进了胡同,逃得无影无踪。这突如其来的童音稚嫩、响亮,却似晴天里的一声滚雷,把巡逻的大兵吓得一激灵,那仨大兵不约而同地把枪转向传来声音的方向,向着半空就是一串点射。当时有许多过往行人,大家都被亮相街头的“儿童团”唬得眼前一亮,又被随后响起的枪声吓得四散奔逃。一位大妈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大声骂:“小兔崽子,你们骂完跑了,子弹不长眼睛,我可怎么办?”

这时从正阳门内侧纪念堂方向传来戒严部队粗犷的歌声,一水儿的公鸭嗓,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那是席地而坐正在休整的部队唱的。听口音都是一个地方的兵,把“鱼”“爱”和“拥”都唱成“压”:军队和人民,鱼(压)水不能分;发扬好传统,团结一家亲。共同建设锦绣河山呀同志们,一起筑起钢铁长城,军爱(压)民来,民拥(压)军来,军民团结向前进向前进。

打这以后,模仿戒严部队《军民鱼水情》的歌就成了我在单位的保留节目。一边是射向人民的枪声,一边是《军民鱼水情》的歌声;谎话说尽,坏事做绝,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无耻的事情吗?鲜明的对比,莫大的讽刺,世界上还有比“人民解放军”更无耻的军队吗?

目睹了这一幕,我骑车抱头鼠窜,经宣武门大街钻胡同想抄近路走。绕来绕去,绕到了闹市口中街,从这里能清楚看见长安街一线的戒严部队正在清理被烧毁的汽车路障。这时,刚才的一幕又发生了。从胡同里窜出几个孩子,冲着几十米开外的大兵高喊:“大兵,操-你-妈!”大兵端枪便打,枪声清脆,好像就从耳边擦过,可你看不见子弹,不知该往哪里躲,陷入极度恐惧之中,街里的过往行人都本能地往路边跑。我扔下自行车就地卧倒,当时每一秒钟都太漫长,混身毛骨悚然,恨不得能有一个地缝让我钻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急促的枪声停止了。我抬头看一个孩子倒在了胡同口。别的孩子骂完一句都像土拨鼠似的返身钻进了胡同,这个孩子个子大一点,胆也大了点,他一句不解气骂了两句,第二句还没说完便中枪了。我到跟前看,这男孩顶多小学高年级,穿的大裤头(就是北京人爱穿的宽大短裤),鲜血像条有生命的小长虫从他大腿上窜了下来,顺着漆盖关节的弯转滑过小腿,迅速流向脚面。那孩子脸色煞白,没哭也没声。附近菜站一个大老爷们蹬了辆平板车过来,大伙儿把孩子抱到板车上,孩子身体绻缩成一团,平板车风风火火地弛走了。

六四大屠杀后白色恐怖笼罩北京城,紧接着就是二狗子(警察)带领戒严部队到处搜捕“反革命暴徒”,戒严部队以它特有的方式——用枪托子狠砸被捕者,不知使多少人受伤受残。大人们逃散了,噤口了,害怕了,畏缩了。而孩子们,他们虽然还不能理解死亡,也弄不懂什么是法西斯,但他们童真未灭,诚挚未失,真情犹在;他们明白是非,知晓正义,他们把千言万语凝聚成了一句话,他们在街头用传统的国骂京骂,大声戳破了“皇帝的新衣”,他们用嘹亮无畏的童声,喊出了时代的最强音,他们的鲜血与六四志士的鲜血流在了一起。

不要说“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那良知呢?人性呢?甘当暴君工具的根本不是人。戒严部队的傻大兵丧尽天良,它们已没有亲妈,只有党妈。

小松树,快长大,绿树叶,新枝芽,六四的深仇伴随着我们,快快长大快快长大快快长大……那些当初八、九岁的冲向街头的勇敢的孩子们,如今你们在哪里?我愿在此与你们一道再大喝一声:“大兵,操你妈!”

2013-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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