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张爱玲说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

皮相是皮相,心是心,二者皆可千变万化。

什么是动人的一见钟情?《张爱胡说》里,胡兰成写自己第一次见张爱玲,算是一种。

‌‌“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一人独行,肚里在想什么心事,遇见小同学叫她,她亦不理,她脸上的那种正经样子。

她的亦不是生命力强,亦不是魅惑力,但我觉得面前都是她的人。我连不以为她是美的,竟是并不喜欢她,还只怕伤害她。美是个观念,必定如此如彼,连对于美的喜欢亦有定型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张爱玲却把我的这些全打翻了。我常时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亦不是那惊法。‌‌”

最怕薄情的人自以为多情,偏偏又聪明敏锐,温柔满溢,忽冷忽热之间就容易使人着了道。她的样子冷静现实,他不用世俗眼光瞧她,却形容为一个骄傲的小女孩子,她便顺势沦陷。

千里马寂寞地狂奔了千里,风雨无阻,冷暖自知。这一刻终于碰上伯乐,难掩欢喜,便自动自觉低到尘埃里。只可惜伯乐是大众的伯乐,他看她是小女孩子,殊不知他看天底下所有女人也都是小女孩子。不仅如此,他还看透了她的理智,干脆将自私全盘托出,直接把烂摊子扔过去——

瞧,我就是这样坦荡。我无法选择,要么你来决定。

来不及要摆在台面上的风流,在我看来,尽是下流。

张爱玲二月冬末去温州看胡兰成,南方冷得彻骨,想着心上人在彼岸,竟觉得整个城都含着宝珠在放光。那边厢胡兰成身边有人,远处还有人,却并不觉得惭愧困惑,还要对张爱玲讲,‌‌“我待你,天上地下,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

设想彼时场景,表面不动声色,约莫心里被十几支细针密密扎着,有种半梦半醒的幻痛吧——这一番说话被体面地说出来,谁先翻脸谁就没道理了。读书人怎么撒泼打滚?怎么痛哭流涕?怎么站起来一声不响就要去跳楼吊颈要生要死?

眉眼还是眉眼,也许来不及妆点,刚刚静默地流过眼泪,眼皮还有点肿,眼周微微洇着红。但终归还是要见他,情不自禁想染点颜色。擦一支深红色唇膏?太声嘶力竭,她要是有这种决断,早就不用避开心中明镜,还千里迢迢盼着一丝侥幸。擦一支桃粉色唇膏?写得出《倾城之恋》的人,又何以那么天真烂漫。

再说,那小周,洁白无瑕的年轻情敌,有红扑扑面颊,才会得擦桃粉色。而她,她那么骄傲,她不愿意同任何人比较,同任何人争夺。

只有豆沙色,天然一股持重,是她那‌‌“路上一人独行的小女孩子‌‌”形象,仿佛吃自己最爱的鲜奶油蛋糕,印了一点点在唇边,成熟与稚气混合。豆沙色唇膏是微妙的,擦得浅些,是天生红润,衬出骨子里那点娇气,擦得深了,像狠狠用牙在嘴唇上咬过的血色,倔强地不肯在人前流露脆弱。

‌‌“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选择的我完全懂得。但这件事还是要请你选择,说我无理也罢。‌‌”张爱玲第一次做了这样的责问,‌‌“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实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他避而不谈。只说世景荒荒,其实未必能再见到小周,也没有问的必要。她心里那块明镜终于还是明晃晃地照着了自己,事已至此,尊严全无,无论如何应该给自己留一个全尸。

‌‌“你是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至于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她配合他演出,说些戏剧化的哀悲台词。世间最残忍的现实,是一切都会在时间长河里慢慢浸润,从轰轰烈烈到悄无声息。此刻并没有突然的枪林弹雨,让他们比翼双飞,而是过了很久很久,她已经沉默,他还在将她当初的倾慕写出来给大众看,看似一派赤子之心,却无法掩饰那‌‌“最杰出中国女作家曾那样倾心于我‌‌”的虚荣显露。

但其实真相是另一回事,爱也是

但其实,其实张爱玲最爱的唇色似乎真的是艳红与桃红。

她在散文《童言无忌》里写,‌‌“生平第一次赚钱,是在中学时代,画了一张漫画投到英文《大美晚报》上,报馆给了我五块钱,我立刻去买了一支小号的丹琪唇膏。我母亲怪我不把那张钞票留着做个纪念,可是我不像她那么富于情感。对于我,钱就是钱,可以买到各种我所要的东西。‌‌”

遗物里的唇膏,是多年前的流行,均是带着珠光的粉红与紫,擦在嘴唇上会浮出一层油光。张爱玲曾与胡兰成说过,‌‌“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

她写信给好友邝文美,又道,‌‌“每次我看见你指甲上涂的Power Pink(浓烈的粉红),总看个不了,觉得真美丽,同时又怕你会换别的颜色(因为别人得指甲,我做不了主),可是后来看见你一直涂这颜色,我暗暗高兴。‌‌”

明明是这样一个热爱明媚色彩的人,曾经衣服上有最刺目的玫瑰红印着粉红花朵,嫩黄绿的叶子,却在爱情面前垂下眉目。渐渐面目模糊。原来天底下的快乐忧伤都不为个人意志所控制,高低起伏,全看造化,最后我们能拽住的只有尊严,尊严可令人跌倒了爬起来,咬牙切齿爬起来,剜肉剔骨,清除毒疮,直到某日全然不再记起。

 

关键词: 
栏目: 
首页重点发表: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