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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秋瑾之死看晚清民间社会的正义力量(3/4)

四、安葬的义举

秋瑾遇难后,家人得其事先安排,疏散乡村。闻凶信后,更遁迹深山,恐遭株连。因而,秋家无人收尸,遗骨由同善局草草成殓,槁葬府山之麓。迨两月后,风声渐缓,瑾兄誉章始秘密雇人,移榇于严家潭丙舍暂厝。烈士成仁,竟久久不得入土为安,不仅令秋誉章深切自责“聂政乃有姐,秋瑾独无兄”,而且使烈士生前友好焦虑牵挂,痛心不已。

当时的情形,舆论界虽奋起抗争,张曾教亦因被攻回避,但秋瑾作为革命党处死的罪案并未平反,其为清朝罪犯的身份一无改变。安葬乃大礼,非躬亲其事不可,同文字呼吁的纸上作业不同,又非有特别的关系,不会出面主持。身在血缘之亲的家人,停棺尚不敢书写真名,更何谈公开为其下葬?“连坐”之法的修改,本不能阻止地方上的任意迫害。秋氏亲属避难时的“人山惟恐不深,人林惟恐不密”,“精神肉体,两受痛苦,为毕生所永不能忘”,实非杯弓蛇影,自惊自扰。比照王金发遁逃后的情景,其妾沈氏“被宫中捕去,歌哭不常”,亦“下狱至十月之久”,其妻徐氏“因途中惊惶辛苦,遂患病”,其母寄食人家,“后寻得一庵,佣于比丘,执洒扫之役”,则秋家处境之艰难可想而知。所谓“彼时之秋氏,已同罪隶,不齿于齐民之列”,“戚族亲友,固已视同蛇蝎,避之若浼”,正是过来人的寒心话。能够不避嫌疑,代其家属行葬礼,本身便带有蔑视官府判决的对抗性质,需要极大勇气。吴芝瑛于秋墓被毁后,致信两江总督端方,引严复语,姑称秋瑾为“有罪者”,并承认“因葬秋一事,自取罪戾”,说明吴很清楚营葬的后果。而其仍无所畏惧,实践当年同秋瑾结拜时“贵贱不渝,始终如一”的“同心之言”,与徐自华一起挺身担当,仗义葬秋,证明其人确与取号“鉴湖女侠”的秋瑾同调,也有侠义之风。

晚清国难当头,易生慷慨悲壮之情,因而侠风激扬,为一时代的特征。杰出之士,无论男女,均倾慕英雄行为,向往留名青史,于是舍生取义,惊世骇俗,无不可为。有秋瑾的毅然赴死,便有同志与知交的肝胆相照。发起安葬,固为勇者;即使反对杯土以封,也自有一番激昂的道理,如光复会同志俞炜所言:“吾辈初志,马革里尸,已为万幸。今先烈得此,乃求之而不易得者也。满虏未灭,何煦煦为?”革命同志的未举葬事,此为一解。而社会普遍的心理,仍是封墓立碑,方成敬礼。何况秋瑾生前,原与徐自华有“埋骨西泠”之约,实现烈士遗愿,也成为后死者义不容辞的责任。

秋瑾就义后不足四月,葬礼之事即开始发动。11月10日,徐自华写信给吴芝瑛,约其联名登报,发起开会,以葬秋瑾。吴于三日后复信,表示亦有葬秋之意,惟不赞成开会登报,以为于事无益。同月22日,《时报》便刊出吴芝瑛将力疾首途亲赴山阴的消息。徐见报,恐吴立即成行,不及面议,故急忙于27日自浙江石门语溪家中赶至上海。不料两日后,因得报小女患白喉症病危,未及与吴会面,即匆匆返回。其妹徐小淑代为登门拜会,面告吴芝瑛一切情形。吴随后连去二函,并要小淑传话,由二人分任购地与营葬事。而徐因爱女病亡,极度伤心,未能即赴西湖觅地。吴芝瑛却在此时得到了大悲庵主慧珠的慕名投书。

慧珠的身世说来极富传奇色彩,吴芝瑛为其赋诗曰:“闻说能文仍好武,剧怜家世本梁州。”匹马梁州,本是古代文人戍边卫国、建功立业的一种人生理想表述。慧珠自报家门,恰自称:“衲本贯凉州,世家武艺。”凉州人而以武艺传家,其生有侠义心肠,正不难想象。其父干的是保镖这一行,“颇有声于江湖,所历大河两岸,迁徙无常”。慧珠本人亦尝随父“入燕、赵间,走马卖解”,行艺江湖。偏又被王侯看中,强挟以归。所遇虽老,然“雅见怜爱,复令改习书史”,故“中年始识之无”。庚子变乱,王受惊历难,“客死草地”,慧珠亦“无家可归,藩发染衣,皈依三宝”。遁入空门后,又远赴杭州天竺寺进香,顺游西泠,“爱其地山水幽绝”,遂“买庵于此”,闭关诵经,“不复知有人间世”。虽人归世外,终是侠情不断。作书当年的秋天,有“道友自山阴来,一夕闲话,述女子秋瑾狱,而言之不能详尽,因向城中遍购各报,乃恍然于此案之颠末”。好奇心一起,慧珠于是格外关切其后的种种进展。知道吴芝瑛“义重情高,大声呼吁,将以平反其冤,为吾女子吐气”,便激赞为“我佛慈悲,侠士肝胆,惟夫人兼而有之”,对其极表钦佩。又听说吴氏“将渡钱塘”,为秋瑾“移葬湖上”,因激起侠义情结,发生参与意识。慧珠主动去函的用意,即专在向吴芝瑛提议奉献葬地:“敝庵虽僻,尚近官道,春秋佳日,游人多过之者。傍有余地三亩,足营兆域。夫人倘有意乎,衲愿赠之秋氏,且愿终吾之身,躬事祭扫。”

如此无分僧俗,争先恐后,共襄义举,正可见侠风普及,深人人心。而慕义向道、人人勇为的表现中,也不能排除传名后世的正当心愿。慧珠信中特意提及的“即希速复一语,登人时报论前”,要求以报刊发表而不是私下传递的方式示知结果,自非将来书之意一并公布,世人不能明白,而其侠名亦可借此传扬。

慧珠书信作于12月11日,当天吴芝瑛即致电徐自华,告知墓地已得,在大悲庵旁,并云拟自营生圹于其中,旁葬秋瑾。而其既因病体缠绵,且怀孕有日,不克履山阴,所吟“天地苍茫百感身,为君收骨泪沾巾;秋风秋雨山阴道,太息难为后死人”,倒成为徐自华的写照。只是徐上路时,已届深冬,12月29日渡钱塘江,正遇漫天风雪,悲壮之情油然而生。有诗纪其事:

者番病阻渡江迟,欲访遗骸冷不辞。
肯为女殇灰此志,既言公益敢言私?

哭女伤心泪未乾,首途急急觅君棺。
一腔热血依然在,纵冒风霜不怕寒。

四合彤云起暮愁,满江风雪一孤舟。
可堪今日山阴道,访戴无人为葬秋。

一种道义在肩、责无旁贷的精神感人至深。多年以后,当时仅十二岁的秋宗章仍历历在目地记得徐自华来越中的情景,“一主一婢,间关西度,勾留三日,一舸赴杭”。

徐自华此行专为与秋瑾家人及绍兴同人商议迁柩安葬事,故回书报吴芝瑛,同人决议,反对合葬。因“秋女士在日,独立性质,不肯附丽于人;此其一生最末之结果,若竟附葬,不独有违其生平之志,吾辈同人,亦有憾焉”。而吴之提议,一如其当初以为不必开会登报,均是有阅历人的经验谈,意在谨慎周全,以期事成。信中所言,不过一种策略,“盖防官场干涉,为指鹿谓马之计,非真自营生圹也”。其1908年1月10日致徐自华函中,除辨明心迹外,亦忧虚“墓成而柩不能速来,或生阻力耳”,问徐“能密运不使官场知之否”;并认为葬事举行时,当暂不公布,“一二月后再为树碑”,碑文及墓联早已写就,也俟“既葬后再付刻”。凡此,均所以为“事前防泄漏也”。而对徐自华有意将三日前来函发表,自亦不以为然。在营葬的过程中,吴芝瑛始终防“贻人口实”,并非胆怯,而是惟恐“使秋氏魂魄转为不安”。日后官府的干涉,证明吴氏诚非过虑。

绍兴归来,徐自华即与秋誉章径至杭州为秋墓相地,“在西湖中心点”购土一方。其函告吴芝瑛时,形容其地居“苏小墓左近,与郑节妇墓相连”,“美人、节妇、侠女,三坟鼎足,真令千古西湖生色”。秋誉章也有《卜葬》诗六章,以秋墓居苏小小、郑贞娘、武松、林逋、冯小青、岳飞等名人遗迹间而颇感欣慰。其后参与祭吊的陈去病说选址好处,则既不似秋兄的芜杂,也不比徐自华的狭隘,显然境界更高。其眼中但见:“左孤山之梅鹤兮,右于、岳之高坟;亦英英其鼎峙兮,何苏小之足云?”林逋的德操高洁与岳飞、于谦的精忠报国,才得以比方秋瑾的人格。而不论有何种好处,吴芝瑛对此地点确表示满意。徐自华在决定之前,也曾踏寻吴所荐地,“奈访遍西湖,不独无大悲庵,且不知有慧珠此丘耳”。这倒并非是托词,吴本人日后与其夫廉泉同访慧珠时,所遇正与徐同:“芒鞋踏遍孤山路,满眼梅花不见人。”不由慨叹:“钟声隐约斜阳外,知在西泠第几桥?”慧珠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令吴芝瑛空怀思慕之情。

一切准备就绪,秋誉章亦将灵柩护送至杭,秋瑾的安葬活动正式开始。吴芝瑛因病体未愈,不能出席,而由丈夫廉泉代表,墓前碑石“呜乎鉴湖女侠秋瑾之墓”,亦为其亲笔书写。1月25日下葬。2月25日,浙江学界四百余人齐集杭州凤林寺,为秋瑾举行追悼会,由秋誉章演说其妹一生事迹,并集体谒墓致祭。徐自华因参加者众,甚感安慰,自觉总算不负死者:“白马素车群从盛,知君含笑在重泉。”会葬时在场的陈去病又提出成立秋社,以争取更多人加人,使纪念活动长久进行下去。此议得与会者同意,公推徐自华为社长,决定每年阴历六月六日为秋瑾成仁纪念日。追悼会不只表达了出席者对秋瑾的同情,更因充满悲愤而情绪激烈。当杭州驻防旗人贵林(翰香)即席发表“我大清待汉人不薄”、秋瑾的反清革命“未免非是”的论调时,陈去病立刻予以回击,徐自华之妹小淑也举“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痛加反驳。这类辩论的出现,使追悼会同时具有了发扬秋瑾革命精神的意义。

如此大规模的在省城风景秀丽的西湖边,公开为一被官府定为“女匪”而处决的革命党人举行祭奠,会场中且表现出明显的反满倾向,其性质为一场挑战官府的示威活动不言自明。甚至秋墓的巍然存在也成为一种抗议的象征,具有实在的号召力,令统治者深感不安。一位谒墓者的诗作,正是从此角度表彰吴芝瑛与徐自华的义举:

十字碑题桐城笔,三弓建筑石门谋。
敢为寄语贵贤守,也到西湖一奠不?

惧怕以致仇恨秋墓的自然不止是贵福。当年10月,发生清廷御史常徽奏请平秋墓、严惩营葬发起人吴芝瑛与徐自华事件,并获“廷寄浙抚,查照办理”的朝旨,实属代表官方的集体性反应。常徽奏折指称二人“在杭将女匪秋瑾之墓改葬,规制崇隆,几与岳武穆之墓相埒,致浙人有岳王坟、秋女坟之称”,毁之乃所以“遏乱萌而维持风化”,问题的要害所在,已一目了然。

此次秋墓虽不幸于12月11日被平毁,棺柩由秋兄誉章迁运回绍兴,而吴、徐二女士的高风义行却已彰彰在人心目。不独秋瑾家人感激不尽,称道“谁说急难惟兄弟”,“海国咸钦古侠肠”,而且吴芝瑛于葬秋后十七年去世之际,各方挽联中“侠骨义肠”的赞语仍屡见不鲜,徐自华也因此“义声播荡”。徐当“刊章名捕”时,“优游海上,夷然弗以介意”,固然显得大义凛然;吴之不顾咯血病剧,毅然搬出德国医院,遄归家中,只为“不愿更居洋场医院间,若托异族保护然,以为不知者诟议也”,也非大勇者不为。其传电发函与两江总督端方,声言“因葬秋获谴,心本无他,死亦何憾”,慨称“彭越头下,尚有哭人;李固尸身,犹闻收葬”,因而无论是否其所作所为,均“愿一身当之”,只求“勿再牵涉学界一人”,并“勿将秋氏遗骸暴露于野”,则表现出吴芝瑛全始全终之侠烈重情。有朋如此,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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