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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果

45年前,1968年8月7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通栏标题是这样的:“最大关怀最大信任最大支持最大鼓舞,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永远和群众心连心,毛主席把外国朋友赠送的珍贵礼物转送给首都工农兵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1966年,毛泽东号召红卫兵造反。1968年夏天,红卫兵派系争夺权势,持续武斗。为了压制一下他煽起的这股势力,毛泽东派三万工人进入清华大学。学生抵抗、发起攻击,造成5人死亡、700余人受伤,最后学生投降。

为了向工人表示感谢,毛给他们送来一篮子芒果。这是前一天来访的巴基斯坦外交部长带来的礼物。

那是一个政治狂热、物质匮乏、信息闭塞的年代。一篮子芒果让举国上下沸腾,人人奔走相告、无处不在传诵“毛主席送芒果”的故事。比今天的嫦娥一号上天还热闹,还具有爆炸性。

那是一种在北方罕见的水果,又因种种原因而染上浓厚的政治色彩,曾使无数人意乱情迷。芒果是什么水果?长什么样儿?对于当时连香蕉都少见的人们来说,谁也说不清。于是狂热的子民们发挥出天才的想像:那外国元首献给毛主席的芒果,一定是世界上最珍稀、最宝贵的东西。犹如天庭中王母娘娘在瑶池庆寿时用的蟠桃,那树,一定是棵参天神树了。使大家无比激动无比幸福的是:本来吃了可以万寿无疆的圣果,而他老人家竟然舍不得受用,把它转送给了我们工人阶级。

我看过《西游记》里第二十四回记载:在万寿山五庄观,有棵灵根,名草还单、又叫人参果。该树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以成熟。人若有缘,闻一闻能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能活四万七千年。我想,芒果的效力一定不比人参果差。

工人阶级、解放军官兵、贫下中农不知芒果为何物犹可,而一些红色院士、学者也出来凑趣,他们说:芒果,系水果之王、价比黄金。是上古水果的活化石,已在地球上生长了数百万年。它采日月之精华、纳山川之灵气,可以补中益气、养血生精、祛病延年、返老还童。还有人考证,当年秦始皇、汉武帝欲长生不老,派出一批批方士,率领童男童女赴海外仙山,寻找的就是这种长生果。

科研部门传出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很快就传遍了大半个中国。于是人们不再称它为芒果,而称作“领袖果”“万岁果”了。

芒果游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不久,芒果也成了表忠心的对象,一些仪式模仿古老的佛教、道教传统。芒果甚至还被摆上祭坛,工人要冲着它鞠躬。

芒果也成了宣传部门的一份“厚礼”,他们迅速生产出一系列芒果主题的日用品——床单、托盘、脸盆,芒果味儿的香皂、香烟,1968年国庆节游行彩车上也出现巨大的芒果模型。

当时文坛还流行过一首“芒果”颂:“看到金芒果,仿佛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

其实,芒果在中国的海南岛也有少许出产。它只是一种普通热带水果,核大、皮厚、肉薄、多汁、甜腻。虽然富含维生素,有“热带水果之王”的称誉,但易腐烂、不耐贮藏。然而,即便吃过芒果的人,谁能说出真相?谁又敢说出真相?

虽然此物被传得神乎其神,但老百姓最关心的问题是:到底谁吃了毛主席送给工人阶级的芒果?

据说北京新华印刷厂收到伟大领袖送来的芒果后,摆在会议室里让全厂的工人阶级来参观。那年夏天热,眼看放不住了,厂党委决定让全厂工人排队,每个人用舌头舔一下。后来考虑到卫生问题,又改变了主意:把芒果切成丁,用一大锅水来熬汤,给每个工人喝一小勺。喝汤那天,全厂的工人同志们都感动得哇哇大哭。

很快,我们接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特大喜讯,伟大领袖毛主席赠送给首都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芒果要分送给我们包头工人阶级了。

迎接芒果的具体时间是哪一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包头市万人空巷,从召潭车站到阿尔丁广场的大街早已打扫的干干净净,经过反复打扫的街道又被洒上水,机动车绕道行走。市区主要街道被划分为若干区块,每个单位都有自己的位置。人们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手拿红宝书,一大早就列队伫立在大街两侧,敲锣打鼓地等候从北京方向来的芒果。

人们不断地伸长脖子向车站的方向眺望,高音喇叭反复播送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革命歌曲。为了防止阶级敌人破坏,市革委会提前几天就下达了通知,警告一小撮叛徒、特务、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和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们不许出门,不许乱说乱动。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芒果来了!”霎时间,人们的情绪沸腾了,大家都争先恐后、迫不及待地向前涌去。只见敞篷的北京吉普缓缓地开过来了,车上站着的是包头市革委会主任,他胸前抱着一个鱼缸一样大小的玻璃罩子,罩子里是两颗金黄色,两头尖尖的东西。乐队旗队相随,一步一挪,绕阿尔丁广场数周,供万众瞻仰。

普天同庆、四海欢腾:毛主席啊,这么贵重的万岁果自己舍不得尝啊!,您老人家心里只装着全国人民啊!……虽然老百姓并没有看清楚神奇的万岁果到底长了个啥模样儿,但他们的眼眶早被激动的泪水模糊;他们的喉咙早被万岁的呼叫灌满。

人们都遥望圣果、顶礼膜拜。听挤到前面的人说,他们屏住呼吸仔细端详过玻璃罩子里的东西后,都有些失望:芒果咋和红薯差不多呀?生吃还是煮熟了吃呢?这点儿东西够谁吃呀?人们心里都这么想,但是谁也不敢说出来,更不敢笑出来。

那两颗芒果一时弄得整个包头惊天动地,后来才知道,我们敲锣打鼓等了一天,迎来的竟然是两个蜡做的模型。

听说,因芒果罹难的人不在少数。包头市青山区有个老工人,看见玻璃罩里的金芒果,顺口说了句:“芒果就像一颗龙蛋,没啥看头。”结果被专政机关以“恶毒攻击”的罪名逮捕,一年后竟被判处死刑,枪杀前还被游街示众。

按中科院科学家的计算,本来伟大领袖是要活150岁的,但后来没有活够,我猜此事一定和芒果有关。好东西就得一个人吃,大家一分化,营养就微小了,结果谁也没起作用。

我第一次亲眼见到芒果,已是文革后了。那年去南宁开会,在街头见到了芒果,颇为好奇,于是买了几个准备带回呼和浩特,与家人一起品尝。也许由于路途遥远、搁置时间较长,食之感觉乏味、并非佳品,贱内则嫌其味寡淡发闷而弃之于垃圾箱。

说起芒果,我这里还有一个使人忍俊不禁的小故事:1968年夏天,包头406工地因为派性斗争的白热化,彻底停工了。两派的武斗难解难分,逍遥派们都跑回家躲了起来,我们几个哥们也跑回了呼和浩特,每天骑车在街上闲逛。一天我和老景、老苗转悠到了东郊苗圃,在里面休闲观景,突然老景发现一株很奇特的植物,是灌木,结着一种带刺的果实,个头不大,尝尝略有苦味。于是我们偷摘了几颗藏在兜里,转身又去了同学王广亮家。

王广亮老实厚道,他那时在包头机械工业学校读书。因为武斗,学校被造反派占领了,主楼成了工三司的司令部,他读不成书也逃回家来。

一进王广亮家的院子,狡黠的苗森就高喊王广亮的小名:“元元在家吗?”

“你们来了,快进家。”王广亮憨态可掬地迎了出来。

一进屋,老苗就把那几个不知名的果实掏了出了,摆在了桌子上:“元元,你猜猜这是啥?”

“这是啥呀?不知道!”

“这就是芒果!”

元元的眼睛顿时发亮了,他拿起来惊奇地观察着,然后飞快地拿给他的妈妈和妹妹看:“妈!你们快看,这就是芒果呀!”

王广亮的妈妈和妹妹也都喜悦地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并无任何怀疑。我和老景、老苗都快意地笑着。

此事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眼下回忆起来,内心有点歉疚。不过那时我们刚步入社会,涉世不深,也没人好好教我们如何做人,能不参加打打杀杀就很不错了。

2010-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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