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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恁多美食,却独爱那一口

前几天冬至。
我在社交网络上话痨了一句:

我故乡到冬至,不吃饺子,而吃馄饨和汤圆。
汤圆,豆沙馅、芝麻馅到处都有,但猪肉馅的,似乎江南人吃惯,其他地方少。
猪油菜比较奇怪:乃是青菜剁成泥,加糖与猪油混溶,碧绿甜浓,外地人很少能接受。
汤圆用油一炸,就是玉兰饼,可以当小食吃,刚炸完的,捧着还烫手。

写完这段话,我开始吃培根卷四季豆、蜗牛、土豆泥和曼越酱,配白沙比利酒。
味道不好吗?挺好的。
吃得香吗?不算香。
因为我真心想吃的,是馄饨和汤圆。可惜在巴黎买不到。
所以只好念叨几句,给自己过过干瘾。

半年前我写过这茬:那天,在巴黎一个法餐厅跟朋友试吃(朋友还得评分)。吃了芝麻油腌生牛肉切丁配松子芥末果子冻堆盘、帝王蟹沙拉、松露橄榄油蘸汁浇烤龙虾、牛肉卷配烤布雷斯鸡,换了四种酒,外加马德莲蛋糕。
量并不差,味道也好。
但吃完了,回家之前,还是觉得不爽。
就跑去我家斜对面,一家辽宁小伙子和北京姑娘开的馆,找补了一碗炸酱面。
黄瓜丝、肉末,葱姜黄酱甜面酱肉末味儿稀里哗啦拌好了,吃下去,这才觉得停当。

我猜许多不在故乡的人,都有类似的感觉。
再好吃的东西,吃下去,总不如家乡的来得香,来得踏实,总隔了一层。
但故乡的东西吃不到怎么办?只好想想,说说。
是的,光是聊聊吃,写写吃,我都可以很开心了。
我猜许多人都与我类似。
他们聊起故乡美食就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其实一大部分,是说给自己听的。好让自己过一下瘾。

《许三观卖血记》里有个绝妙的片段。一家人给许三观过生日,没吃的,许三观就给孩子们描述:红烧肉怎么做,鲫鱼怎么做,炒猪肝怎么做……全家都听得吞口水。
这叫望梅止渴,过个干瘾。

我以前,刚离家在上海住时,很喜欢读各类写吃的篇章。自己写东西,爱翻来覆去写小时候的吃的。

我外婆是常州人。她们那代人喜吃鳝鱼:切段儿红烧,勾芡,配蒜头,鳝肉炖入味了就细嫩滑软、肥润鲜甜。整锅熬得浓了,可以拿来浇米饭,也能浇面。
鳝鱼也能炸脆了,就是凉菜,宴席间先上,下酒用,嚼起来咔嚓有声。揉碎了洒面上,也可以。
无锡人吃早饭,泡饭为主,佐以下饭菜。曰炒鸡蛋,曰猪肉松,曰萝卜干,曰拌干丝(豆腐干切丝,热水烫过,酱油麻油醋的三合油一拌;扬州有煮干丝,还有拌干丝里放虾米的,无锡很少),夏天吃咸鸭蛋。

油条配豆浆。油条拧出来时,白油滑一条;下了锅,转黄变脆,捞起来咬,刺拉一声。油条两头尖,最脆而韧,蘸酱油吃妙得很。豆浆,无锡大多喝甜浆。咸浆也有,少。
吃腻油条了,买萝卜丝饼吃,买油馓子吃,买梅花糕吃,买玉兰饼吃。萝卜丝饼是萝卜丝外和面浆下锅炸,外脆里鲜嫩;油馓子纯粹是个脆生,爱吃的孩子可以吃一下午;梅花糕是形若蛋筒、顶上封面皮、内里裹肉馅或豆沙馅的一种面食。
晚饭了,米饭为主,配下饭菜。蔬菜无非青菜、蓬蒿菜、菠菜、金花菜、绿豆芽、黄豆芽,炒了吃,黄豆芽常用来炒百叶结,似乎有好口彩,金黄发财。荤菜,则红烧肉、糖醋排骨、排骨炖百叶结,周末一锅鸡汤。夏天排骨炖冬瓜,清爽;冬天排骨炖萝卜,温润。春天可以吃排骨炖笋,加上咸肉就是腌笃鲜,格调颇高:那几天整个菜都清暖飘逸,两腋有清风生了。
周末了,去外婆家,外婆就摊面饼:面和得了,略煎,两面白里泛黄,黄里泛黑,有焦香,蘸白糖吃;吃腻了,借外公的茶杯,咚咚咚喝,打嗝。

外婆年纪大了,喜欢熟烂之物。青菜毛豆百叶煮面,面煮得绵软,鲜入味,但没劲道,青菜叶子都软塌塌:我们这里叫烂糊面。如果有南瓜,和款面一起炖,炖到南瓜烂了,宽面也快融化了,就着一起吃,西里呼噜。
无锡人都爱吃馄饨和小笼汤包。进店先叫一笼汤包,馄饨后到。汤包个儿不小,肉馅,有卤汁;面皮蒸得半透明,郁郁菲菲,一口咬破,吸卤汁,连吃肉馅吞包子。我可以一口一个,我小舅婆就咂嘴:“张佳玮,好大的一张嘴!”
包子吃到分际,上馄饨了。馄饨按例需有虾仁和猪肉糜为馅,汤里需有豆腐干丝,至不济也得加紫菜。拌馄饨则是红汤,也甜,另配一碗汤过口——无锡人吃什么都甜。
季节对的时候,有店会卖蟹黄汤包;交情好的店送姜醋蘸食,好吃。
姜醋在我们这里除了吃虾吃蟹,还有个用途:蘸镇江肴肉吃。肴肉压得紧,咸香鲜凉,蘸酸味下酒,妙不可言。
也吃鱼,也吃虾。鱼则红烧或汤炖皆有,虾大多清水煮,加以姜和葱。虾肉鲜甜,本不需调味,丽质天成。
我妈除了红烧肉,还擅做大盆葱花蛋炒饭。我爸则擅长鱼头汤与荷包蛋。此外,他拌得一手好豆腐:只用盐和葱,就能把一方豆腐调得好吃,再一点麻油,可以下泡饭了。

到乡下去吃宴席时——无锡郊区乡村人,都很喜欢吃宴席——就是冷盘在先,牛肉、羊肉、白斩鸡、炝毛豆、脆鳝、虾、花生等先上,后续炒虾仁、芙蓉鸡、清蒸鱼、大炒青菜、红烧螺蛳等。盘旋往复之后,末尾一道鸡汤,一份红烧蹄髈。

后来离开上海,到巴黎,又开始写在上海时候的吃的。

早上出门,从蒸笼熏腾的店里买香菇菜包,买蜂蜜糖糕,买梅干菜肉包;隔壁店买豆浆,买鸡蛋饼、韭菜饼和萝卜丝饼。这就可以回去了:两个人擎着包子和饼一路吃。
午饭了,拿着一堆外卖单子发呆。有时叫个武汉馆子,豆皮两份,米饭不用了,再来个粉蒸肉或者武昌鱼——豆皮两边香脆,中间夹的是糯米馅儿,很香,也能做主食。有时叫个煎饺,要刚出锅的,取其脆,配辣味蘸酱,还有非分的要求:“你能往你隔壁店顺便给我们带份冰豆浆不?”也有叫日式牛肉饭的:店里太吵了,每次叫都得扯着嗓子喊。冬天,叫鸭血汤配汤包和三丁烧卖,只要汤够烫,鸭腥味也不会有感觉。或者从一个西安馆子叫烩麻什,“还有桂酒没有?”

2013年底,我在巴黎住着,一度季节性情绪失调,又叫季节性抑郁。
于是我每天看老照片,想以前的吃的,见到朋友就跟他们说我故乡吃的是什么样子。
我跟我妈念叨吃的,我妈拍了照片给我看。我看了,心安了。

因为,在一个地方吃东西,是最安稳平顺的时候。
然后,你回忆那些吃东西的时刻,就仿佛回到了那个地方,那个情境,觉得心都宁定下来了。

我八月出的《爱情故事》里,提了一大堆吃的。
我妈都抱怨,本来主角是她和我爸,怎么写着写着,都写吃的去了。
但她也感叹说,现在确实,很难吃到小说里所谓的,玉兰饼、梅花糕、开洋馄饨、十香菜、过年的腌青鱼、过年时的折罗、好银鱼炒蛋、船家鱼饭、大蹄膀了。
她也感叹,过去,大家就是个吃。吃就是生活的核心。吃好了,什么都好了。现在倒是,光是吃好,还有其他不顺心的事。

我妈最后总结说,你个吃货,记得这些吃的也挺好。以后要吃不到了。

世上万物都在流逝。你回故乡去,回你以前认识的地方去,不一定认得出那里了。

只有当地的吃食,多少还在,虽然味道也许变了。
其实那味道真的好吗?不一定。只是吃那些东西时,你是愉快的。

吃东西,以及回忆吃的,其实就是对抗时间。想回到过去拿个,无忧无虑,吃美了,什么都不用担心的境地里。一种简单的安全感。

我们许多人描述那些过去的吃的,事实上是否真那么美味根本无关紧要,紧要的是,那是我们当初最幸福的时候。
也许那时还小,也许那时觉得好吃,也许是陪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吃的,也许是和自己心爱的人吃的,也许当时刚从贫寒里感到生活的一点幸福,也许当时无忧无虑。

之后的一切描述与回去重吃,都是对当时幸福时刻的重温。
所以世上有许多好吃的,但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只钟爱某一口。他人也许都会疑惑:你怎么偏爱吃这个?
就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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