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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不孤 必有邻

——《悲惨时代——高耀洁回忆》序

高耀洁医生,举世皆知。作为救治艾滋病象征,是大慈大悲,大仁大德,大智大勇的人格符号。她的卓越贡献、非凡勇气和献身精神,不仅蜚声中外,而且传诸宇宙,太空38980号小行星被命名为“高耀洁星”,即是象征。

不过,本书呈现的,却是另一个高耀洁。人们可能很少知道,高医生同时也是一位宅心仁厚,思维敏锐的社会观察家。摆在读者面前的这本书,即是明证。

后半生的高耀洁医生,人们已经很清楚了。概言之,她以一己之力对抗导致艾滋横行的“血浆经济”。虽柔弱老迈,但毫无畏缩,以命相搏,揭露中国“血祸”真相,阻遏艾滋病的疯狂扩散,拯救艾滋病人,救助艾滋遗孤,在中国践行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一人抗血祸”的搏斗。在获得举世称颂的荣誉与奖项同时,亦遭受导致血祸的权势力量的暗算,最后竟至不能见容于故国当道,以八十多岁的高龄,不得不弃家出走,孤身一人,漂泊异国。

高医生的前半生,身处中共治下的中国大陆,曾经沧海,命悬一线:戴高帽,挂黑牌,游大街,伴死尸,乃至“首如飞蓬、遍体鳞伤”、自行了断,大难未死。作为一位心细如发,敏感正直的医生,作为一位中国传统世家后裔,古圣贤经典浸润入血液的知识人,她一直在默默地观察和评判着她身处的祖邦:赤浪滔滔,礼崩乐坏。几十年刻骨铭心的体验,使其胸中孕育了千言万语,只待有朝一日,喷薄而出。

今天,她如愿以偿了。人们注意到,中国共产党武力建政业已66载,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一部(哪怕极简的)信史。在中共官方制作的谎言连篇的“历史”中,赫然留有大量空白——那些重要的历史场景:镇反肃反、反右、大饥荒、文革……,更是一片虚无。一部中共统治史:断简残编,支离破碎,无法卒读,恰正成为北京当局所说的“历史虚无主义”的最佳证据。

于是,高医生肩起了历史代言人的沉重使命。作为一位富有公信力的亲历者,于对抗“血祸——艾滋”之余,她冲破恐惧,破门而出,在终于可以畅所欲言的世界里,写下了她多年来的时代见证。举凡国共内战、韩战、土改运动、镇反肃反、三反五反、反右运动、《人口论》的争议及其之后的人口爆炸、“除四害”(打麻雀)运动、大跃进(大炼钢铁)、人民公社、大饥荒(人相食)、四清运动、文化革命、批林批孔……,愁云惨雾,血雨腥风,炎凉世态,在中共统治下的中国社会,众生百相,都在她白描式的质朴真率的笔下,栩栩如生,一一呈现,恰似一部以铁血为底色的毛时代的《清明上河图》反转片——《寒夜坠水图》。

高医生回顾中特别有价值的,是中共建政之初的故事。那里基本上是一大片未经开垦的处女地。一个甲子之前中国,由于长期的信息封锁,言论禁忌,且当事人大多已经老去故去,因而淹没在一片浓雾弥漫,黑幕重重之下。高医生以其在恐怖时代的亲身经历,调动自己锥心刺骨的记忆,娓娓道来,秉笔直书,洞穿真相,照亮了那雾霾重重幽暗深邃的黑箱,填补了历史的空白。

高医生的这些文字,有部分曾刊载在《纵览中国》网刊上,引起了读者和学界的普遍兴趣与强烈关注。她所披露的当年中国社会状况,许多是闻所未闻的,这就进一步强化了各界了解和探索的渴望。就笔者亲身经历而言,当收阅到高医生关于“望蒋杆”一文标题时,竟完全不知所云,根本不知道“望蒋杆”者何物,何用。然一旦展读,顿觉匪夷所思,不由仰天长叹:

“……用长杆绑一个两竖一横的门字形架子,受刑者五花大绑吊在横杆上,向上面慢慢拉起来,边拉边问受刑者看到蒋介石了吗?没有看到时继续向上拉,显然,拉的越高摔的越重,还不如早点说看到了!

望蒋杆的下面地上,因地制宣的摆放着一些带有尖锐的农具,如犁子、地耙、锄头、大类叉、抓钩等各种尖锐的农具,这些农具都是尖齿向上,当受刑者掉下来时将他全身刺穿而死。

那些受刑者的求生欲望,往往不愿意说看到了,这样就会被拉到不能够再拉的高度,猛然把受害者松下,落地后粉身碎骨而死。……”

此类令人悚然的情事,书中所在多有。高医生的这些极富现场感的文字,在在表明,在新闻和舆论的长程控制与封锁中,那些湮灭在历史的尘土之中的史实,是何等重要而绝不可遗漏,又是何等惊心动魄,难于想象。

在这个意义上,她是历史的抢救者。中国大陆当年的相貌,中共建政初期的社会生态,通过她的笔而复活。鉴于高医生的崇高公信力,此书的意义是无论如何估价也不为过的。

如所周知,中共建政的最初三年,在国内有“三大运动”,即:1)土改2)镇反与肃反3)三反五反;在国际上则打了一场为斯大林与金日成火中取栗的战争:韩战。这三场运动以及韩战,预示了中共往后统治中国的基本特征。

这三大运动,一个着眼于农村的土地和财产制度,一个着眼于对原政权人员以及政敌的政策,一个着眼于城市工商业者。毛泽东以国家暴力为后盾,三管齐下,制造心理震慑,形成了定于一尊的肃杀恐怖气氛,奠定了中共极权统治的基础。它们以蔑视法治、侵犯人权(财产权与生命权)为特征,是典型的反宪政运动。

这三场运动,是中共确立起“党天下”统治的奠基礼。

而韩战的政治后果,则是使中国更加严厉的闭关锁国,内政愈加走向极左,卷入日益疯狂的毛氏共产主义乌托邦幻想之中。如此,经过反右、大饥荒与文革,毛泽东终于被钉在祸国殃民的耻辱柱上。

高医生不辱使命,在她朴素的笔下,长期密封在意识形态黑箱里的五十年代初期的社会状况,被拨开迷雾,呈现出老百姓的活生生的具体生活场景。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无法自我支配的卑微命运,他们当年在“改朝换代”运动连年时期的惶恐、惊悚、痛苦的随风飘零的处境,他们在毛氏运动中的荒诞感受与作为。我们在其中切切实实目睹和触摸到了这个“党天下”是如何一步一步地建构起来的,特别是传统中国社会的中坚——士绅阶级是如何被摧毁而消亡的,毛泽东的共产风所致的大饥荒时期,家庭是如何消灭的,乃至人相食的悲惨世界是如何降临的。

特别是,高医生在描述她亲历的那个时代时,常常引用或嵌入当年民间流传的小调歌谣,地下诗歌,有时也嵌入她自己写的诗。这些民谣,其浓郁的乡土气,其直白朴实,其原初状态的正义直觉,是书斋里的学者作家不可能编造出来的。它使我们身临其境似的触摸到当年的社会脉搏和平民百姓的心声,感受到时代的氛围。而揭开这一页页痛史,触及了“党天下”毁弃人类文明的野蛮特征。

三大运动及韩战之后,一个建立在恐惧之上的庞大“党国”体系,从此确立。士绅阶级与中产阶级悉数被灭,土地经由此路径而渐归“国有”,前政府官员与职员成为“贱民”,或被铲除,或被消声。从此,中国成为一个抹去记忆、历史断裂的国家,从此,中共,成为一个奥威尔所描绘的《1984年》式的“老大哥”党。中国,成为《1984年》式的“新世界”。正是由此起步,中国开始了“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的血腥征途。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悲剧,至今连绵不绝,接踵而至。而在之后的每一场大悲剧中,似曾相识,人们都不难发现它们与这三大运动的血缘关系,不难发现它们之间共同的模式,共同的氛围,甚至,共同的语言……。

于是,储安平石破天惊的“党天下”,在高耀洁笔下的那三大运动的阴森白骨堆砌的墓园里,举行了它的奠基礼。那上千万的亡魂,期待着清朗如昼无私无畏的史笔,为他们讨还沉冤已半个多世纪的正义。

如今,高医生已届九十高龄,然远隔重洋的故国乡亲邻里,仍是她魂牵梦绕的所在。高耀洁老人曾说过:“我不想老死在美国,但我不认为我可以返回中国,我想我会乘坐一架飞返中国的飞机,然后在飞机上死去。”其正如屈原所描述的:“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吾以行。”只要一息尚存,她就仍在纽约的那间不大的房间里,用那颤颤巍巍的手,不绝如缕地书写故国的历史篇章。“高耀洁星”的生命之光,也仍然在照亮万里之遥故国乡亲的心。

子曰:“德不孤,必有邻”。虽孤身漂泊天涯,高医生永远无法忘怀于故国。而故国的父老乡亲,同样永远无法忘怀于德高望重的高医生。双方的灵魂,永远牵连在一起,比邻而居,相濡以沫,生死共鸣。这本书,就是他们之间的精神纽带,也是高耀洁老人与所有中外读者之间的精神纽带。

屈子有言:“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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