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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那些牙疼的倒霉孩子

劳度叉斗圣图

最近闹牙病,难受得我痛不欲生。

所以我决定跟大家聊聊古人的牙,分散一下注意力。

牙齿在中国文化里,占有重要地位,关于它的典故比比皆是。《诗经》里有一句夸姑娘的形容,叫做“齿如瓠犀”。瓠犀是指瓠瓜的籽,籽形方正洁白,在瓜内排列有序,所以被用来比喻牙齿。可见从那时候开始,大家就认为牙白严整是美好的。

不过这是对一般人而言。其实古人最推崇的一种牙形,叫做“骈齿”——这就是现在所谓的龅牙——说这是圣贤之相。古代那些著名贤者,帝喾“生而骈齿,有圣德”,姬发“武王骈齿,是谓刚强”,孔子“龟脊、辅喉、骈齿”,他们几个都是一排大龅牙。

不过这个说法,并不见得准确。因为南唐后主李煜也是骈齿,而且还有一只眼睛是重瞳。重瞳是说瞳孔发生了粘连畸变,一个看起来像两个。这是另外一种圣人的特征,仓颉、虞舜、晋文公、项羽都是重瞳。你看,李煜身兼骈齿、重瞳两大圣相,还不是被赵光义打得直哭。

其他还有诸如唇在齿无、唇亡齿寒、枕流漱石等等,都是与牙齿有关的著名典故。嗯……回顾这些哲学或文化上的故事,似乎不能缓解牙痛,所以我决定还是换个话题,聊聊古代的牙齿保健吧。

古人对牙齿保健一向很重视。在敦煌壁画里,有一幅“劳度叉斗圣图”,画的是一个和正尚蹲在地上,左手执水瓶漱口,右手伸出中指,在门牙上揩拭——这是牙刷发明之前的标准刷牙方式。古人还学会了以柳枝蘸盐刷牙,以苦参汤漱口,用齿木当剔牙缝,甚至还开发出一种牙膏。南梁刘峻所著《类苑》中有个方子,叫做《西岳华山峰碑载口齿乌髭歌》,用皂角、荷叶、地黄、升麻、旱莲草、青盐熬成药末,往牙上擦,可以达到“揩齿牢牙”的功效。

嗯,感觉这么说,还是不能缓解疼痛。

算了,据说多分享别人的痛苦,才能让自己感觉好点。所以我决定不聊牙齿了,聊聊牙疼,讲讲历史上那些闹牙疼的倒霉孩子们。

第一个倒霉孩子,是伍子胥。

《太平清话》有一段野史记载,说伍子胥的牙齿特别美,远近闻名。后来伍子胥从楚国出逃时,唯恐这一口大白牙被人认出来,一咬牙,从山上捡了块石头,把自己的牙都敲下来了。这个狠劲儿,连当地山神都震惊了,把那座山改名叫做护牙山,还修了一座伍子胥的庙。要说伍子胥也真够惨的,过文昭关一夜白头不说,一口好牙也给砸了,代价忒大。

我有一个朋友,前年躺在床上举着PAD玩,手一滑,平板掉下来,生生砸掉了一排门牙。她至今都不愿意回忆当时有多疼。看她的表情,就能明白,当年伍子胥拿起平板,哦,不,是拿起石头砸牙的时候,难怪连山神都给吓着了,这得多疼啊……

万幸的是,《太平清话》这本书是明代的陈继儒写的,没什么可信度,纪晓岚嘲笑它“徵引舛错,不可枚举。”可见真实历史上的伍子胥,应该是没受过这种罪。

接下来要说的,可是正史里的记载了。

汉代有一位著名的跋扈将军,叫梁冀,权倾朝野,不可一世。梁冀有个老婆叫孙寿,相貌非常漂亮不说,还特别会摆媚态,本来八分的姿色,能带出十六分的气质来。《后汉书》里给这位汉代林志玲的特点做了一个总结:“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

愁眉、啼妆,是指故意把眉眼画得如同刚哭完一样,让人横生怜爱;堕马髻是故意把发髻歪着梳,好似从马上跌落下来摔歪了似的,和现在女孩子歪带鸭舌帽差不多,尽显俏皮活泼。折腰步是一种步法,要左右脚向前走成一条直线,上身摇动,仿佛腰间似乎随时会折断一样——这种走法,现代和模特猫步一样,前凸后翘,曲线摇曳,杀伤力太大了。

孙寿的最后一招,叫做“龋齿笑”。顾名思义,你得了龋齿,牙疼得不要不要,只好捂着腮帮子,时刻半抽着嘴角,吸气,看起来好像是在笑,其实是疼的。孙寿反用其意,故意学牙疼病人这么尴尬勉强的“笑”,其工作原理,和西子捧心是完全一样的,效果自然无比显著。

估计孙寿本人,曾经体验过龋齿之痛,否则不可能把牙疼学得如此惟妙惟肖。你看,只要颜值够高,就连牙疼都能成为诱惑男人的武器。不过奉劝大家要认清自身条件,谨慎试用,不然还有一个成语预备着:东施效颦——别问我是这么知道的。

孙寿还算幸运,总算把牙疼扛了过去,没耽误享福,还能化病痛为武器。可对另外一位倒霉孩子来说,牙疼可就真是一件要命的事了。

东晋之初,有一位名臣叫做温峤,跟晋明帝司马绍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他先后参与平定了王敦、苏峻两次叛乱,功勋卓著。在苏峻之乱平息之后,温峤返回武昌。半路走到一个叫牛渚矶的地方,旁人说这水底极深不见底。温峤好奇心爆表,非要看个究竟,遂拿来犀角点燃,往下面探看。

他看到,在深水之下,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水族来来往往,还有人穿着红衣坐马车经过。

当天晚上,温峤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跟他说:“与君幽明道别,何意相照也?”温峤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忌讳,恐怕要出事。

果然,一到武昌,报应立刻就来了——他的牙开始疼起来。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温峤实在不堪忍受,遂找了个医生,硬把那颗疼牙给拔下来了。

那时候的拔牙技术实在简陋,既无止血,又无消毒,更不会给你吃阿莫西林或甲硝唑,连拿盐水漱口的意识都没有。结果温峤拔完牙以后,造成感染,进而诱发了中风。没过几天,一代名臣溘然去世,成为史有明载最早的一位拔牙医疗事故受害人。

温峤的悲剧,是没碰到一位靠谱的医生。如果他再晚生了两百多年,去北边,就会碰到一位叫徐之才的名医,以及一段影响绵延至今的典故。

徐之才是活跃于北齐的一个宫廷医生,他本是南朝丹阳人,后来被抓到北朝为官。这人从小就是个神童,加上家里是医道世家,学了一手精湛医术。而且他口才极佳,性格诙谐,擅长一边治疗一边给病人做心理疏导,备受北齐历代帝王的青睐。

武成帝高湛在位期间,有一次生了齻牙,每日痛苦不堪,便把所有的医生找来,问这到底是什么病。

这个齻牙,指的是两侧牙槽骨末端最晚长出来的牙。“齻”写出来左边一个齿字,右边一个真字,因此又叫真牙。《素问》里给出的解释,是“三七肾气平均,故真牙生而长极。”也就是说,真牙是最后出现的牙。《正字通》则写明了明确的生长时间:“男二十四,女二十一,齻牙生。”

这牙长出来的位置,还有生长时间,是不是听着有点耳熟?

虽然这玩意儿叫做真牙,但除了让牙床肿痛之外,并没什么用处。老高家的基因里,本来就有狂暴成分,这回赶上生齻牙,让高湛情绪变得极其烦躁,几乎快疯了。

一个叫邓文宣的医生比较实在,详细地解释一下齻牙的意思。高湛一听,也不知哪冒出来的怒火,把他拖出去结结实实打了一顿,然后转过头又问徐之才。徐之才脑子转得快,赶紧跪下向高湛道贺。

高湛捂着腮帮子问你道哪门子喜啊?徐之才不慌不忙地回答:“此是智牙,生智牙者,聪明长寿。”高湛一听,龙颜大悦,大大地赏赐了他一番。

没错,我们现在说的“智齿”,和患者的智慧其实毫无关系,真正的源头,正是徐之才这一个简单粗暴的马屁。

高湛这一颗智齿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史书里没有提及。不过看他后来几年的荒淫无度和纵情酒色,估计徐之才出手把那颗牙给解决了。如果高湛真的一直闹智齿,估计喝凉水都没心情,哪来的心情荒淫酒色啊——这种感受,我太清楚了。

所以说牙疼这事,真是很讨厌。它和低频噪音很相似,说大不大,可总能从最细腻、最细微的地方去产生干扰,让你心神不宁,什么都干不了。古人有身残志坚,可从来没听说过有牙残志坚的。苏秦读书锥刺股,你让他锥一下牙床试试?关云长刮骨疗伤,还能余力下棋,如果华佗是给他做全口刮治,不用麻沸散,你看看关老爷脸是红是白?

不用多做假设,单看历代名人诗文,就能知道牙疼这事对他们的打击有多大。

杜甫有一首诗,叫做《寄赞上人》,是写给好盆友赞公和尚的。这首诗的背景,是杜甫在秦州西枝村想买套山间茅屋,于是和尚陪着他到处转悠看房。可杜甫很挑剔,左看不合适,右看不趁心,最后没买着。后来杜甫听说附近有个叫西谷的地方不错,就给赞公和尚写了这首诗,邀请他再陪自己看房。

在这首诗里,杜甫先说自己“年侵腰脚衰,未便阴崖秋”,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不适合住在背阴的悬崖旁边,然后表示“近闻西枝西,有谷杉黍稠。亭午颇和暖,石田又足收”,是个向阳的好去处,值得去看看。

那么什么时候去呢?杜甫给了个日子——“当期塞雨干,宿昔齿疾瘳”,等到不下雨路面都干透、我牙疼的老毛病不再发作的时候吧。

原来杜甫一直就在闹牙疼,一疼起来,根本没心思看房。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杜甫并没在秦州置业,而是跑到了成都弄了一个草堂。

杜甫这牙疼,还不算严重,所以他只是在诗里捎带着提了一句,没有多做发挥。而另外一位大诗人白居易的遭遇,可就比他惨多了。

白居易是个乐天现充,可即使这样的人,碰到牙疼都发蔫儿。他有一首诗,叫做《病中赠南邻觅酒》,写的真是情真意切:

头痛牙疼三日卧,妻看煎药婢来扶。
今朝似校抬头语,先问南邻有酒无?

在白乐天的诗里,这首很一般,。但那种绝望的感受,却是从直白的字里行间喷薄欲出。牙疼得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站都站不起来,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不得不找邻居借点酒来,说不定能醉杀牙神经止止痛,最不济也也能让人醉过去,暂且忘却疼痛。

白居易的牙齿毛病,比杜甫严重,所以感受也格外地深切。他后来年纪大了,牙齿脱落,还特意写了一首《齿落辞》。写得实在太好,不得不全文照录,以飨同病:

嗟嗟乎双齿,自吾有之尔
俾尔嚼肉咀蔬,衔杯漱水;
丰吾肤革,滋吾血髓;
从幼逮老,勤亦至矣。
幸有辅车,非无龂齶。
胡然舍我,一旦双落。
齿虽无情,吾岂无情。
老与齿别,齿随涕零。
我老日来,尔去不回。
嗟嗟乎双齿,孰谓而来哉,
孰谓而去哉?齿不能言,请以意宣。
为口中之物,忽乎六十余年。
昔君之壮也,血刚齿坚;
今君之老矣,血衰齿寒。
辅车龂齶,日削月朘。
上参差而下卼臲,曾何足以少安。
嘻,君其听哉:
女长辞姥,臣老辞主。
发衰辞头,叶枯辞树。
物无细大,功成者去。
君何嗟嗟,独不闻诸道经:我身非我有也,
盖天地之委形;君何嗟嗟,又不闻诸佛说:是身如浮云,
须臾变灭。由是而言,君何有焉?所宜委百骸而顺万化,
胡为乎嗟嗟于一牙一齿之间。
吾应曰:吾过矣,尔之言然。

白居易写得好,那是因为有生活。有人比他写得更好,说明那个人的牙病比白居易还严重。这人大家也熟,就是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

韩愈的这一首《落齿》:

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
馀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
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已。
叉牙妨食物,颠倒怯漱水。终焉舍我落,意与崩山比。
今来落既熟,见落空相似。馀存二十馀,次第知落矣。
倘常岁一落,自足支两纪;如其落并空,与渐亦同指。
人言齿之落,寿命理难恃,我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
人言齿之豁,左右惊谛视,我言庄周云:木雁各有喜。
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因歌遂成诗,时用诧妻子。

这首诗写得很诙谐,也很苦涩:

我的牙去年掉了一颗,今年又掉了一颗,噼里啪啦掉了六七颗,其他的牙也开始松动,估计也没几年了,刚开始掉的时候,我只是觉得豁牙挺丢人,掉到两三颗的时候,我变得恐慌起来,以为要死了。牙齿松弛,歪倒斜出,连吃饭都麻烦,连漱口都得小心谨慎。

现在我看开啦,习惯啦,算了一下,还剩二十颗,一年掉一枚,还能撑二十年。哎,早掉晚掉都是掉,无所谓啦,就和早死晚死是一个道理。别人说,你一口无齿的样子,会吓到别人。我回答说,庄子有过一个比喻,山木无用,得以活到天年;大雁鸣叫,得以不会被杀,可见有用没用,都是好事。牙掉光了,我就少说两句呗,咬不动硬的,就多吃两口软的呗。今天就把我的心路历程写成诗,拿给老婆孩子让他们去嘲笑吧。

这首诗写得极为朴实,不用任何翻译,相信大家也都看得懂。读着它,如一个完全认命的病人躺在牙医诊疗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头顶白灯,娓娓道来。

可总觉得哪不对劲儿。

我们熟悉的白居易的风格,是平白浅切;韩愈的风格,是奇崛险怪。可从这两首诗来看,两人正好颠倒过来了。

《齿落辞》典故繁复,用字深奥,比如“辅车龂齶,日削月朘,上参差而下卼臲”这几句,“龂齶”是龈、腭的异写,“朘”是剥削之意,“卼臲”指不安定。三句里面五个生僻字。其中“日削月朘”四个字,还是引自董仲舒,以表达岁月消磨之意。这种用字风格,像极了韩愈《归彭城》那两句:“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

整首诗的行文,几乎都是一排排奇字里藏着一堆堆典故。写到最后,连佛、道两家的学说都抬出来了,华丽炫目。

而《落齿》的文笔,则质朴到了极点,从头到尾只引用了庄子一句话,其余全是老太太都能听懂的通俗表达,与白居易《病中赠南邻觅酒》风格如出一辙。

如果覆上两部作品的作者名字,大部分人肯定会猜《齿落辞》作者是韩愈,《落齿》作者是白居易。

怎么会有这种事?

答案很简单。白居易写《齿落辞》的时候,已经六十多岁,才掉了两颗牙,算是很幸运了。因此他感觉还挺好,尚有心情玩玩“老与齿别,齿随涕零”这种文字游戏。

但韩愈写《落齿》时,才四十出头。

一个正值壮年之人,牙齿已掉了十来颗,残存的牙齿也摇摇欲落。啥吃的也没法嚼,说话还漏风,三天两头发炎肿痛,你让他怎么有心情炼字雕句。平实豁达的背后,是一颗伤残苦痛的心。

(其实韩愈的风格,并不只有奇崛险峻。是篇前追汉魏,与提倡古文的精神一脉相承,不过这里就不展开说了。)

顺便插播一句。

大唐的牙病受害者里,除了杜甫、白居易、韩愈几位大家之外,还有一位倒霉孩子,值得单独说说。

这个人名气不如前面几位大,叫宋之问,初唐著名诗人。这个人对律诗贡献良多,比较著名的一首是《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但他干的最出名的一件事,是发现自己外甥刘希夷写了两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惊为天人。宋之问跟刘希夷说这诗我很喜欢,反正别人也不知道,要不你把版权送给我吧?刘希夷不干,宋之问把脸一翻,把装满沙土的袋子,活活把自己外甥给压死了……

压死了……
压死了……
压死了……

卧槽,为了抢两句诗,连外甥都杀了,至于么!

这么一位才华出众、人品低劣的诗人,在武周一朝时,曾经给武则天献上一首《明河篇》,求个北门学士的头衔。不过武则天根本不予理睬,崔融觉得挺奇怪,问她:“《明河篇》写的挺有才呀,您干嘛不见他?”

武则天回答:“吾非不知之问有才调,但以其有口过。”口过就是口臭的委婉说法。原来宋之问有严重的牙病,导致口气恶臭,武则天一闻就头疼。消息传出宫去,把宋之文羞愧得不成,“终身渐愤”。虽然他后来混出了头,以五品学士扈从武后朝会游豫,以巧思文华得宠,风光无二,可这个“口过”的耻辱,跟随了他一辈子。

也算是活该吧。

想想刘希夷的惨剧,我甚至觉得宋之问的牙病还嫌不够惨,起码得跟我一样才行。

咱们说回牙疼写诗这事吧。

这件事干得最绝的,不是杜、韩、白这样的唐代大手,而是宋初的一位老好人李昿。

李昿原来是冯道的同僚,后来入仕宋朝,历任太祖太宗两朝。他这个人性格宽和,从不记仇,大家都愿意和他来往。

李昿曾经写过这样一个轻小说似的诗名,念完需要很大的肺活量:《齿疾未平灸疮正作新诗又至奇韵难当暗忍呻吟强思酬和别披小简盖念》

加上标点,几乎是一篇小短文:“齿疾未平,灸疮正作,新诗又至,奇韵难当,暗忍呻吟,强思酬和,别披小简,盖念。”

说白了:我牙疼还没停,灸疮又发作,好难受好难受,可是已经答应给别人唱酬写诗,怎么办?自己挖的坑,哪怕忍着呻吟也得填完,哦,对了,还得押上韵,妈的……

全诗写出来,是这样的:

苍翠一丛湘岸色,问僧求得不嫌多。
重移砌畔新栽石,旋斸庭中旧种莎。
诱引吟情终不尽,装添野景更无过。
明年新笋成林后,袅袅长竿拂树柯。

诗写得平平,没什么特别的亮点。关键是,这是李昿在强忍牙疼和灸疮双重折磨下写出来的。这首诗读起来风轻云淡,一派淡然,字里行间,根本看不出作者正在饱受痛苦。

有人也许会说,区区一首诗而已,至于夸成这样么?

可实际上李昿可不止写了这一首。《齿疾未平灸疮正作新诗又至奇韵难当暗忍呻吟强思酬和别披小简盖念》同一个标题,他足足写了五首!

这五首的风格,始终保持一致,清新自然,感觉不到半点痛苦之情。比如“等闲无客访闲门,时访闲门只有君。最喜举觞吟绿簊,谁能骑马咏红裙。”再比如:“啼鸟恋枝长懒去,邻僧为尔数来过。丛边若有东流水,堪看清阴照绿波。”

这悠悠然的淡定劲儿,哪像是出自一个哭着填坑的牙疼患者手笔。

李昿同学,你可真能忍啊。

说起挖坑填坑这件事,路由器的祖师陆放翁,就比李昿聪明多了。

嘉泰三年,陆游去金华游玩,探访始建于梁武帝的古刹——智者寺。正好赶上方丈仲玘重修寺庙,两人相谈甚欢。临走之前,仲玘提了一个要求,请这位大文豪给智者寺写一个《重修智者寺广福禅寺记》,刻在一块石碑上留念。陆游当即表示:“好!”

他们商量好了分工,陆游撰写文字,然后请他的好朋友姜邦杰负责书写,再送到智者寺,仲玘找工匠刻碑。陆游很快便交了稿。可没想到,姜邦杰还没写完就去世了。陆游叹息之余,只好一挽袖子,说我自己写吧!

然后,他就拖稿了。

陆游给仲玘前后写了八封信,其中第二封是这么写的:

“游顿首。启智者禅师老友。即日春寒,伏惟法候万福。寺记本是老夫自欲书丹,意为不过数日可了。不料忽得齿疾,沉绵岁月,又值改岁,一番应接,遂失初约,留滞净人。昨法云忽过,良以为愧。碑颜不欲更托人,并为写去。前辈此例甚多。碑上切不须添一字。寻常往往添字,坏却。家有弊帚,享之千金。幸痛察。余惟为佛嘱自爱,不宣。游顿首。正月四日。”

法云指的是佛法如云,无所不覆。陆游这里玩了一个双关:“本来呢,这份稿约我几天就能搞定。可是忽然牙疼,又赶上过年招待客人,结果就给耽误了。昨天我看云彩飘过,感应到了佛法,忽然想起来,哎呀,还有稿子没写呢!”

以牙疼当拖稿的理由,真是个很实用的技巧。陆游说得理直气壮,游刃有余,尤其是“法云忽过,良以有愧”八字,实在是太美了,值得记下来,发给每一位编辑:“每当天上有云飘过,那就是我在为欠稿没交而惭愧。”

当然,陆游那年已经年近八十了,所以拖稿也是可以理解的。

陆游拖了一阵子以后,总算把这通碑文和手书寄到了智者寺。智者寺的老方丈也是腹有深算之辈,恭恭敬敬地把陆游撰写的寺记手书刻在一块大石碑上,顺手把这八封信也给刻到碑背面了……

于是,陆游写的稿子,以及他写给编辑的拖稿邮件,就这么流传了下来。这碑至今还在金华,是极罕见的陆游手书真迹。想学拖稿的作者,可以去亲自观摩一下祖师的神技。

另外辛弃疾也填过一首《卜算子齿落》:“刚者不坚牢,柔者难摧挫。不信张开口了看,舌在牙先堕。已阙两边厢,又豁中间个。说与儿曹莫笑翁,狗窦从君过。”语近俗俚,算是诗人苦大仇深之外的难得戏谑之作。

跟这些牙口不好的倒霉孩子相比,苏轼就幸福多了。人家每天半夜起床,盘腿面向东南而坐,叩齿三十六下,还用松脂、茯苓调配漱口药粉,定期漱口。所以他一辈子没吃过牙疼的苦头,更没写过什么齿落牙松的感慨,这就是身为吃货的责任感吧!——不过老天爷是公平的,他因为太爱吃了,虽然牙齿牢固,却得了痔疮。这个话题,等我下次难受时再展开。

并非所有的吃货,都有苏轼这样的觉悟。比如清代有一个叫袁枚的吃货,牙齿就没保养好,出了大问题。

袁枚写过一首诗,标题叫《齿疾半年偶览唐人小说有作》。好家伙,牙齿一病病了半年,可真苦了他。

诗是这么写的:耳中骑马兜元国,齿内排衙活玉窠,老去一身如渡海,五官无处不风波。

后两句好解释,年纪老了以后,整个人就像渡海,满脸大褶子好似波浪翻卷。这是一个充满奇趣的比喻。可是前两句理解起来,就有点难了。

这是用了一个典故,出处是北宋陶谷的《清异录》。

《清异录》里有这么一个故事:从前盩厔县一个士人,一直患有蛀牙。有一天,他听见自己嘴里忽然传来人马喧腾的声音,忽然就不疼了。到了半夜,忽然又听见喊声:“小都郎回活玉窠也”,然后他听见有动静陆陆续续钻回嘴里,蛀牙又开始疼起来。陶谷在后面加了一段评论,说我本来不相信这些,但后来我的一个同年,得了耳病,也是听见里面有人喊了一嗓子,说“吾辈出游郊外”,然后有车马骡驴声音次第而出,耳朵登时不疼。当晚又听见车马钻回来的动静,耳朵复疼起来。

这个故事特别好玩,颇有动画片《小红脸小蓝脸》的风范。里面有一个称呼最具奇趣,把牙洞称为“活玉窠”,活指活肉,玉喻牙龈色泽,窠是窠臼,即蛀牙洞。这三个字,当真是风雅得紧。

估计袁枚得的牙病,也是蛀牙。他苦闷了半年多,无意中翻到这本《清异录》,一看原来蛀牙洞还有这么清新脱俗的称呼,大起感慨,捂着腮帮子遂成此诗。

可惜这首诗虽然用典恰当,比喻精奇,对于牙疼却写得不透,浮光掠影,浅痛辄止。说明袁枚的牙病疼得还不够厉害,不能接触生活的本质,所以纵然以他的才气,还是描摹不出牙疼的真正苦楚。

说起咏齿诗,尤其是咏牙疼诗,唐代之后,我以为最精彩的,首推明代吴俨的《齿落》。

吴俨是明代正德年间的大臣,曾因拒绝跟刘瑾合作而被夺职。刘瑾倒台以后,他才复官。时人评价吴俨的文才,说他“文局度舂容,诗格亦复娴雅。”

“舂容”出自《礼记》,原意指用力撞钟,后来引申为浑厚舒缓。可见吴俨的诗文风格,格局很大气,行文不急躁,雍容而有雅趣。

吴俨这首《齿落》,很能体现出这个评价:

我年六十一,已落第三齿。
若更活数年,所存知有几。
刚风着唇吻,利与剑戟比。
岂待入腹中,而后疾病起。
譬若建重门,一扉常自启。
外侮窥其间,孰御而能止。
又若筑长堰,隙穴不容蚁。
今已决寻丈,不竭安肯已。
或言死与生,其机不在此。
不见张相国,齿尽乃食乳。
髫龀若编贝,或有短折死。
此虽释吾忧,终焉非至理。
齿落竟何悲,不落亦何喜。
但愿不肿痛,叫号动邻里。
食物有所妨,肴核宜弃置。
朝夕啖粥糜,其味固自美。
出言有所妨,对客宜少语。
况我之所病,正在伤烦易。
忆我初落时,掩口含羞耻。
只今落已惯,与不落相似。
作诗记岁月,亦漫戏云尔。

这首诗的作法,显然袭自韩愈的《落齿》,但又别出机杼。比如“譬若建重门,一扉常自启。外侮窥其间,孰御而能止。又若筑长堰,隙穴不容蚁。今已决寻丈,不竭安肯已。”这几句很有趣味,把口腔比为城池和堤坝,一齿落下,如同城门洞开,堤坝崩裂。

“不见张相国,齿尽乃食乳”,这一句,说的是汉初张苍。据说张苍活了一百多岁,靠的是饮用人乳。既然喝奶,自然就不必用牙了,不也活得挺好么?通过这么一层联想,把张苍和主题给联系起来了。

然而让我看得最泪目的,是以下四句:“齿落竟何悲,不落亦何喜。但愿不肿痛,叫号动邻里。”

这句从文采角度,没什么可赏析的。不过作为一个牙疼病人,我能真切地感受到这十六字背后那深沉的悲痛。真的,牙齿留不留已经不重要的,随便怎样也好,只要别再肿痛就行了啊,求求你了。

说到譬喻精奇,民国时丰子恺有《口中剿匪记》一文,把拔牙比如剿匪和反贪官污吏,也是奇文一篇:

“把我的十七颗牙齿,比方一群匪,再像没有了。不过这匪不是普通所谓‘匪’,而是官匪,即贪官污吏。何以言之?因为普通所谓‘匪’,是当局明令通缉的,或地方合力严防的,直称为‘匪’。而我的牙齿则不然:它们虽然向我作祟,而我非但不通缉它们,严防它们,反而袒护它们。我天天洗刷它们;我留心保养它们;吃食物的时候我让它们先尝;说话的时候我委屈地迁就它们;我决心不敢冒犯它们。我如此爱护它们,所以我口中这群匪,不是普通所谓‘匪’。”

全文这里不必征引,你们自己找来看吧,我再去疼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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