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练乙铮:悲观占上风——大陆经济的两个新陷阱

国人身处的险境真多,“中等收入陷阱”阴霾正浓,复有美菲等国在南海设局;前几天,更闻北京央行的财经领导官员说,宏观经济也“局部”(指企业环节)掉进“流动性陷阱”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名堂古怪,难道陷阱也可以像东风导弹发射架那样走来走去流动着的吗?非也非也,此流动不同彼流动,而是金融经济学术语liquidity一词的一个甚为蹩脚的翻译,比较达意的叫法应该就是“银両”、“银両陷阱”。那是经济学大师凯恩斯先生发明的一个概念,用以说明一个经济的GDP呈现L形或V形发展、好像药石无灵之时,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以致银両(严肃一点叫“通货”)也掉进了陷阱,整个宏观经济行不得也哥哥。

流动性陷阱

大家知道,凯恩斯有鉴于1929年美国经济陷入旷日持久的“大萧条”,奋而为书,写出那部经典的《就业、利息与货币通论》。这部《通论》和爱恩斯坦的相对论一样晦涩难懂,属于“全世界只有两个半人看得通”那个级别的东西;好在,经后人爬梳,搞清楚一些语意之后,发觉不仅不太难懂,还十分有趣。笔者今天解释一下凯恩斯说的“流动性陷阱”的内情,并介绍“新凯恩斯主义者”如何演绎。对此,“支爆论者”(认为支那会发生内爆而一发不可收拾的人)不必过度解读;大中华经济自古以来,GDP停滞不前乃常有的事,但国家民族不曾因此而像玛雅文明般蒸发消失,尽管导致改朝换代却有可能。

按凯恩斯的想法,经济衰退、萧条,常常都是总需求不足引起的,而铜板的另一面,当然就是产能普遍过剩;但为什么会如此失调——不是说,市场有自动调节机制的吗?对的,不过这个机制能妥善运作,靠的是价格上落畅顺,偶然生产多了,价格便下跌,刺激起更多需求,供需就摆平,反是亦然。但是……

这个机制,在关键的劳动力市场容易失灵;在西方,主要原因之一,是工会及一般支持受薪阶级的舆论压力相对过大,工资(劳动力的价格)易升难跌,如此单向调节容易失灵的话,结果便是一旦出现不景气生产过剩,货品的名义价格固然下跌,但名义工资企硬,那么实质工资便上升,导致劳动力市场出现反调节!结果,资本家裁员,失业大军出现,社会购买力下降,不景气加剧,再来一个恶性循环,经济便会进入萧条。

党企:过剩产能难以消除

上述是就市场经济的情况而言。换作是像大陆那种党领导的半指令经济,过剩产能难消化的原因不一样,不是工会势力太大,而是党需要一个不断“做大做强”的党企环节,以享有对经济命脉的掌控权。大陆的税收工作很难做,政府开支只占GDP的10%,比美国的17%低得多,所以要拚老命保住党企才能发号施令(不如此,也就无法安插三妻四妾的党爷的那种“产能过剩”制造出来的正庶官二三四五代!)。

就举钢铁工业为例,成品价格下跌了,企业不能减产裁员,因为要维稳;工厂更不能关门大吉,不然书记吃什么?于是大家见到钢铁产量反而逆势上升,因为超产了的东西还可以拿到“一带一路”上去报销。据报道,又一条资助坦桑尼亚的铁路马上要开工了。

生产过剩怎办呢?凯恩斯开出两条药方,目的都是刺激总需求(包括商界投资需求、私人消费需求、政府开支需求)。一条药方是央行带头减息,息口跌了,企业借贷投资者增加,私人大件耐用品如汽车房子的购买增加;另一条药方便是由政府直接多使钱,人为地增加政府开支需求。如此,三大需求都上去了,社会总需求不足的问题焉能不解决?

上述第一条药方叫“货币政策”,第二条叫“财政政策”。问题在于货币政策有时而穷:息口降到零了,投资和消费都无反应怎么办?负利率。利率都负了(如日本),也是无起色怎么办?不再管利息,央行狂印钞,以之狂卖市场上的资产(不是像以前那样光回购政府已发行的债券,让新印钞票流入市场,而是进一步也买私企的债券和股票)。按道理,市面钞票多了,价格按理会普遍上扬,企业的盈利前景改善,今天的投资便增加;消费品眼看要涨价了,今天不买明天更贵,今天的消费于是也增加。这个不管利率、只管发钞的政策叫“量化宽松”(quantitative easing)。“量化”一词,英文和中译都甚为隐晦,不好意思把狂印钞票之举说白之故也。

元亨利贞,吉啦!不过,假若前景太灰暗,钱都到位了,而且还不断滚滚而来,商界投资和私人消费依然无反应,政府“量宽”出来的银両如泥牛入海,通胀不仅无声气,有时好像还通缩了,真个药石无灵。钱,粤语俗称“水”,正常状态是会流动的,但是,掉进“陷阱”,流不动了,变成“止水”。这个情况,凯恩斯称之作“流动性陷阱”(在大陆,新的钞票主要不用作实业投资和私人消费的话,却更多进入资产市场作炒卖,或者“出国”了;年来党企不断在海外收购外企,便是流动性在大陆消失的原因之一)。

货币政策之所以可能如此,凯恩斯学派有一个讲法,颇为传神:一根绳子,用之拉物容易,要来推物,倒有点困难。那么,到底如果经济不幸掉进了一个流动性陷阱,货币政策真的不管用了吗?

货币政策无以解困

2000年的时候,贝南奇还未当上美国联储局主席,次按风暴引致的环球金融危机还未发生;有一次,他给了一个演讲,这样说:“如果物价真的与货币发行了无关系,则货币发行当局可以(以无穷的印钞权力)买起经济里的所有(有限的)资产和货品;这样的平衡当然不可能出现,所以到了某个阶段,价格一定上扬。这个道理是显浅的。”按此,贝南奇续对一个想以流动性陷阱为论文题目的博士生说:“我必须提醒你,我是不信有流动性陷阱的。”

差不多同一时候,著名国际宏观经济学者Kenneth Rogoff这样说:“没有人可以怀疑日本央行决意让通胀出现的话会遇到技术上的问题;比如说,如果她再发行现时货币发行总量的25%的日圆、买起约4%市场上的国债,通胀期望一定上升。”事实上,后来日本央行把货币发行量增加了550%,买起了市场上30%的国债,但通胀依然接近零。

今年5月,两位布朗大学经济系的教授G. Eggertsson与K. Proulx发表了一个研究结果,他们用了一个以现实参数界定的新凯恩斯主义模型,严格探讨流动性陷阱的存在理论,以及计算出如果一个“类流动性陷阱”出现了,央行要花多少弹药才可把它消灭。他们得到的结果是:贝南奇的说法,尽管理论上不能否定,但要把一个出现了的类流动性陷阱消灭,央行须动用约等于10 倍GDP的银両才勉强办到。问题是,这种规模的央行行为,政治上不可能;因此,流动性陷阱实际上是可以存在的。于是,要好好对付,政府惟有兼用第二条药方——由政府自己进行大规模投资和消费,即所谓使用财政政策【注1】。

财政政策:两个难处

那么,财政政策的效力又如何?本身的限制是什么?财政政策的主要问题在于效率。比如在中国大陆,政府投资要见效快,不外是大兴土木搞基建带动生产(投资教育也不外是建校舍,但盖好了校舍,师资哪里来?额外的师资是很长期的人力投资才能有的结果)。要带动生产,就不能动用过剩的库存,因为后者已是算进了以往年份的GDP;于是,一决定要大搞基建,水泥、钢铁等最低效率最老旧企业又“翻生”,经济转型又沦为空谈。

那么,假如政府不投资或少投资,把钱直接给予民众花费又如何?

一般的新凯恩斯主义模型都认为,消费增幅有固定的长远均衡值c,是目前(今年)消费增幅Co和往后(明年以至n年后)消费增幅Cn的一个加权平均,粗略可表示为c =a.Co +b.Cn,其中a和b是权值,为简单起见,设a =1,则方程可改写为Co =c -b.Cn,也就是说,要今年的消费率提高的话,往后的消费率便得减少。这正是不少大陆和海外论者说的,要拚命提高近期经济增幅,代价是将来的经济表现要打折扣;天下无白吃的饭。这个说法背后的道理是,短期而言,消费和投资是零和的;今天多消费,投资减少,不能扩大生产,明天的消费就受影响。所以,政府大规模增加民间消费,有不同的坏处,于事无补。搞经济不是可以胡来的。

可以说,新凯恩斯学派面对流动性陷阱或类流动性陷阱的出现和对策,结论都是比较悲观的。反而,与新凯恩斯学派对立的新古典学派比较乐观,例如芝加哥大学的John Cochrane就认为,即使是用同一个新凯恩斯主义的模型,观看其所产生的不同的均衡状态,便可知道就算有类流动性陷阱初步出现了,模型本身的动态特性也不一定指向陷阱,只不过新凯恩斯学派认为有效的政策,在这些不甚悲观的均衡里,都没有什么功效可言【注2】!

不过,讨论大陆经济危机也许不单纯在于研究流动性陷阱本身,甚至不在于关注会否出现“硬着陆”;大家留意到,日本陷入20多年的经济发展停滞,但是过程里没有出现过金融危机,银行也未发生过挤提。北京大学光华经济研究中心的Michael Pettis便认为,上述两派对经济危机的分析,都忽视了过度借贷带来的问题。的确,借贷主要是金融学或企业会计学的概念,经济学家的模型里,往往忽略不提。借贷有什么问题呢?

还有:信贷增长陷阱

Pettis认为,大陆经济的增长过度依赖信贷,以致两者产生了结构性关系:要维持目前的投资和GDP增幅在某一固定水平,信贷必须增加得愈来愈快。金融风暴以前几年,1元的信贷增长可带来1元的GDP增幅,但到了今年,6元的信贷增幅才可以带来1元的GDP增幅了。去年,他的计算结果显示,要维持6%至7%的GDP增幅,信贷增幅须在12%至14%之间;但今年的数字是,要维持同一个GDP增幅,信贷增幅须达15%至17%;明年,更有可能是20%。

这样的话,3年之后,大陆的全社会信贷总量将达到GDP的300%;6年之后达到400%。去年的这个比例数字(250%)已经“超美”,但美国这几年却是不断去杠杆化。反过来说,如果大陆经济不依赖信贷加速增长的话,其GDP增幅应该是在2%至3%之间。不过,已经夸下海口,北京想“慢一点、好一点”,政治上已经不可能;但现在不放慢,将来却会被迫更慢【注3】。

试想,如果一个企业的利润愈来愈大的一部分是要用来缴付利息的话,这个企业如何有诱因去运作?更如果,保持现有投资率要靠愈来愈高的信贷率,这个投资率如何维持下去?有利润的企业也如此,亏本的党企又如何?

看来,大陆经济除了遇上流动性陷阱,还愈来愈接近一个信贷增长陷阱。经济模式固然出问题,造就这个经济模式背后的政治模式,问题却可能更根本。

注1:布朗大学G. Eggertsson与K. Proulx的论文可从这个连结免费下载。
注2:芝大John Cochrane的论文免费下载连结在这里。
注3:北大光华经济研究中心Michael Pettis的文章在他自己的网站上。

 

栏目: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