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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年前,我也在高考的人群里

15年前的9月12日上午,我怀揣着数千元现金,游走在一个风格典雅的长廊上,那天是我大学报道的日子。我的周围满是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家长,表情焦急地训导着自己的子女该如何进行下一步。那些年轻人则都满脸不屑,对举止粗苯的父母有一种避之不及的样子。一天前,在美国,有两架飞机撞上了地标性的大楼,成为了当时最大的国际新闻。而我所要进入的专业,好像就是要去报道这些。我觉得有点兴奋,看看周围那些同学,觉得又有点荒诞,没人关心这些。

我拿着一张印刷着各种空格的图表,按图索骥地完成一系列签到,在装腔作势的学姐和故作稳重的学长之间闪转腾挪,拒绝掉一个个涌上来拉你入会的奇怪社团,篮球、模特、音乐和文学之类,都是诗和远方的内容,虽然那早已是新世纪,但仍然没有人谈及创业和转型,融资与矩阵。那时候,涌向你的人还不会要求你扫一下二维码,他们需要和你阐述很久,再让你签名确认,显得真诚又古典。我当时想,大学就是这个样子。有一种表演性的丰沛。

其实,那时一切早就变得松弛,但高考遗留下的恐惧仍然挥之不去。高考后的那个暑假是人生中最轻松的暑假,可我还会做噩梦,梦到数学题不会做,猛然惊醒,就像夸张的末流电视剧里描写的那样,突然弹跳式地从床上坐起,还魂之后发现是梦境,有一点心酸泛起。那一年高考,我的数学成绩是92分,超过及格线两分,于我而言,这算是天赐的礼物,近乎于奇迹。在那之前的几年里,理科谱系中的任何一位老师从来不屑用黑眼珠看我,好像我是什么不洁之物,需要用鄙夷的眼神和厌恶的脑电波杀死我。

高考成绩公布后,我们回到学校办手续。数学老师拿着一摞报纸,上面放着一个私家粉笔盒,从二楼下来,迎面看到我,他皮笑肉不笑地问我成绩。我说了。他惊讶得差点把粉笔散落一地。在他心里,我不可能及格。那时,他已经进入了又一道轮回,开始担任新一届高三的数学老师,在溽热的暑假里,已经提前开学。我看着他慢慢地走入阴暗的楼道,像前半生每一天的回放。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湮灭在那所校园里,而有些东西,正在开始。

那时候,我们高考之后,一切还不算结束,还要填报志愿——在公布分数之前,用自己预估的分数进行填报。现在,好像有的省市已经改变了这种做法。而当时,高考算是考试,填志愿算是命数。你是乐观主义者,悲观主义者,或者纠结又龟毛的处女座,基本上都会命运多舛。即便考得很好,你估分不准,志愿填错,命运也会被改写。只是那时候年少如我们,一直也没参透这其中的玩笑般的残忍。

如今,高考成为了一种谈资、话题和象征,被人们用来探讨有关教育公平、阶层固化之类宏大的命题,但对于当年置身其中的我们来说,高考意味着无法摆脱的黑洞和悬崖。我们从未想过,对于高考有任何绕行和迂回的可能性。必须穿越黑洞,必须越过悬崖,这其中的绝望,我记得很清楚。

高二的时候,我们因为教室不够用,合并了附近的一所小学,去那里上课。有一天,在厕所里,我和一个高三的学生并排站在那里撒尿,听起他们议论学业的事,我突然意识到,明年我就不得不面对这一切。那座学校的基础设施还未被改造,那间厕所是一个旱厕,布满黑洞洞的深坑,我低头看着,突然觉得脚下就是深渊万丈,却又无处可逃。那是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困境。

对于我和我的同学们来说,高考不象征着什么,也不意味着什么。它像是一个命定的前方,一个必须跨越的栅栏,翻越逃生,或者被挂在上面,风干致死,全看你的实力、命运眷顾以及当时的灵光一闪。让一个17、8岁的年轻人去做这样的事,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残忍。

当时,我们对于公平、分数线差异之类,毫无概念。我是天津考生,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我所在的这座城市的分数线要求是多么低。在很多人看来,随便考一考,就能奔向一所不错的大学。但当时,我们从未觉得如此简单,每个人都觉得即便全力以赴,仍然难以驯服高考这个怪物。多年之后,我的一个来自贵州的同事告诉我,他们读书时,老师提及京津考生时,脸上总是布满鄙夷和不屑的神情。我也认识了很多来自各个城市的状元。更知道了这世上还有像毛坦厂那样悲壮、变态又令人心酸的绝望场景。

高中三年,很多次考试,我们都是在各种鬼鬼祟祟的交头接耳和技艺超群的制作小纸条中度过的,能作弊的时候我们都会作弊,那是一种独特的生存法则。但是,我们谁都知道,高考是不可能作弊的。高考是公平的——至少在考场纪律的严格程度上是如此。也同样是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事实远非如此。那些被揭露出来的舞弊,着实令人心惊。

如今,高考变成了两种极端的话语体系,一种是悲壮而决绝的,另一种是戏谑而调侃的。悲壮的那一款,毛坦厂当仁不让。其实,对于毛坦厂来说,最绝望的并不是那种反人性的训练模式,而是明明知道它反人性,还必须浸入其中别无选择。

我高考的时候,对于所谓的‌‌‌‌“改变命运‌‌‌‌”、‌‌‌‌“社会分层‌‌‌‌”毫无概念,即便当时社会阶层的分化已经徐徐铺开,但远未有如今这样明显又嚣张。所以,我们从未觉得,有些人不用挣扎就能得偿所愿,而我们只能在高考的路上赴死以求。

但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某种不平衡的心理和追问,不可能被完全压制。即便变态、封闭如毛坦厂,如黄冈,我想,无论老师还是学生,也都知道,高考如今变得越来越荒诞而可疑。因为它所带来的结果和为它付出的代价,似乎不太成比例。现在,真的还滞留在高考系统中的孩子们,基本上都是被命运筛过一次又一次的。能出国的已经出国,即便没走的有些孩子,只把高考当做一次玩耍般的经历,过几年,仍然会去往国外,另有一些,完全早熟地知晓父母用实力为他们铺就的捷径,高考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场浸入式的电影罢了。还在高考里搏命的,真的都是没办法的年轻人。这才真的残忍。明明知道没办法,明明知道高考之后,读了大学之后,仍然面对灰蒙蒙的一切,又该如何呢?因为不去参加这场搏命,可能命运就更不堪。他们的努力的意义在于不让自己永恒沉淀在地火炙烤的十八层,拼尽全力让自己流动到第十层,然后感到些许开心与欣慰。

高考这一天,有很多真真假假的段子在朋友圈刷屏。房地产公号说:高考结束,孩子就十八岁了,具备了购房资格。赶紧给孩子买一套房吧。对于99%的孩子来说,一套房子都是最重要的东西,远比清华北大的文凭要有用得多。做微商的人说:考上了,跟着我干,就有机会把你的同学都变成我们的顾客。没考上,就踏实地跟着我干,养活自己、养活家人。有愤世嫉俗的人说:其实,考不考得上,也没所谓,区别也就是换个地方玩lol,能否改变命运,靠的其实是爹妈,长相和你们家是不是拆迁。不过还是要好好考,因为大城市网速快。

如果你当这些都是段子,笑笑也就笑笑,但哪一条你又能反驳呢?毛坦厂的孩子们也会看到这些,也会感受到这些,他们不可能永远活在真空里。当他们真的面对这一切的时候,觉得自己搏命的途径都显得那么无力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呢?

对我们那一代而言,高考像一个奇点,一个奇怪的传送门,一个鬼魅的虫洞。穿越那一刻,会进入一种另外的时空。但如今,穿越过去,那时空好像仍然是那个时空。

当年,我们的父母冒着暑热,请了假,带我们去往考场,等在外面,有人组织了人墙,挡住所有车辆禁止通过,生怕鸣笛打扰孩子;有人把清洁工赶走,不允许他们的扫帚摩擦地面发出噪音;有人咒骂树上的知了……现在,新一代的父母仍然如故。有些东西没有丝毫改变,而有些东西早已改弦更张。那改变的东西,如此剧烈,没变的,却都是让人心酸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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