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没有人和她说话的母亲

初冬的一天,我带着儿子铜铜坐火车去山东玩。

我们从南京站上车,铜铜跑在前面,用他刚学会的数字寻找座位,然后兴奋地叫起来:‌‌“这边,爸爸,这边。‌‌”

铜铜所说的‌‌“这边‌‌”已经有人了,一个干瘪的老太,和一个同样干瘪的布包。我对铜铜说,先随便坐吧,反正很空。但老太已经挪开了,往里面靠了靠,我和铜铜便在她旁边坐下来。

这是一列慢车,不急不忙地由南向北驶去。冬天的傍晚来得很早,风景从窗外掠过,夕阳染红了河水、田地。

‌‌“小朋友你几岁了?‌‌”

老太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思绪。铜铜专注叠纸没有听见,我代他回答:‌‌“四岁还差三个月。‌‌”

‌‌“三四岁啊,正是好玩的时候呢。‌‌”老太说话时目光一直落在铜铜身上。

这孩子太皮了,我说。

‌‌“皮才好呢,皮聪明着呢,我两个儿子小时候都皮。我大儿子叫大军,真叫个皮呢,有次把家里的小桌子都锯了,做木枪,他就喜欢枪。‌‌”

‌‌“那是挺皮的。‌‌”我附和道。

‌‌“我小儿子更皮,你想都想不到,他把我的线衣拆成线放风筝去了。那时穷,你晓得的,我好不容易攒钱买的线衣,多不容易啊。哎,把我心疼的!‌‌”

我‌‌“呵呵‌‌”笑了两声,倒不是觉得有趣,而是出于礼貌。老太大概受了鼓舞,又继续说起来。她的姿势已经变换了,从原先的缩在角落到完全面对着我。

我仔细看着这张脸,其实不是很老,只是显得有点干枯。我想她应该跟我母亲差不多年纪,或许有一个和铜铜差不多大的孙辈。

‌‌“你也有孙子了吧?‌‌”我打断她。

老太愣了一下,看向铜铜,若有所思了一会儿。

‌‌“差不多也这么大了呢。皮着呢,两个儿子都那么皮,孙子孙女不知道要皮成什么样呢。皮好呢,皮代表聪明,大军和小军上学的时候哪个老师不夸呢,每次考试都拿第一。‌‌”

我发觉自己不太善于聊天,聊天要学会倾听,而我没有兴趣,我甚至后悔刚才‌‌“呵呵‌‌”了两声。

老太见我看向窗外,又歪着头和铜铜说话,问他叫什么名字。铜铜嘟着嘴说,我有两个名字呢。

‌‌“真厉害,有两个名字啊。‌‌”她说话的样子有些夸张,是那种逗孩子的夸张。铜铜说了大名,又说了小名,然后继续专注叠纸,对老太的赞扬不大领情。

冬日暖阳软绵绵地照进来,我很快迷糊了过去。火车到达一个小站时,我醒了过来。铜铜已经睡着了,被老太抱在腿上。我伸手推了推她,她慌张地把铜铜交给我,有些不好意思。

对面坐下一对夫妇,头发有些花白,年纪大概也不小了。男人去倒热水,女人收拾包裹。老太一直专注地看着,不时提醒她‌‌“东西要掉了‌‌”、‌‌“厕所在那边‌‌”。

男人倒水回来后,他们聊开了。老太不断重复着那些雷同的内容,半个车厢的人都耳熟能详了。比如‌‌“她大儿子叫大军,在邹城当兵‌‌”、‌‌“小儿子在丹阳,在一个建筑工地打工‌‌”,比如‌‌“她三十多岁就守寡了,两个儿子长得都不像她,都很高大,像他们的爹……‌‌”

他们的声音愈发大了,不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睡觉的人被吵醒,无精打采地看着窗外,也有人转过脸看着他们,眼神里露出一些愠怒。

不过,那对夫妇坐了两站就准备下车了。老太怏怏地站起来,帮着把大大小小的包裹从椅子底下拖出来。

几个上车的年轻人填补了对面的位置,他们放好行李后便低头把玩手机。老太依然兴奋地和他们寒暄,想继续往下说,见他们毫无倾听的意思,只好停歇片刻。车厢安静了许多。

好几次她想和铜铜说话,但铜铜一直专注手里的玩具。她低下头,在那个干瘪的布包里摸索一阵,掏出一个包子给铜铜。铜铜接过去又还给她,小孩子对玩具以外的事物不感兴趣。

餐车经过之后,车厢里躁动起来,充斥着方便面缭绕的气味和各种咀嚼的声音,有人开始大声说话,聊起了天气。老太把脑袋高高昂起,越过椅背,想加入聊天。她说今年的立冬比哪一年都冷,又说她生小儿子那天正好是立冬,一点都不冷。后来没人接茬了,原先说话的那个人开始低头看杂志。

‌‌“小军生下来八斤多重呢,接生婆都没给他包裹一下,结实着呢。小军身体一直很好,后来到工地上,个个都夸他,别人抬不动的他抬得动。大军身体也很好,要不然怎么能验得上兵呢,部队里去抢险,他都冲在第一个。十六岁就去当兵了,在邹城,就坐这趟车……‌‌”

我有些后悔坐这趟车了,还有好几个钟头才能到山东,本来想好好休息一下,身边却坐了这样一个喋喋不休的老太。

她的目光一会儿落在对面几个学生身上,一会儿落在匆匆经过的行人身上,有时候落在我身上。她看向我的时候,我总会动一动身子,像是要掸掉灰尘一样。

她还在捕捉一些看过来的目光,如果目光不那么坚硬,就会搭讪。她说,大军最喜欢吃的那种包子,邹城是没有的,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布包。

有人变得不耐烦了,开始抱怨车速的缓慢。

‌‌“坐慢车真不舒服,怎么这个年代还有慢车呢。‌‌”

‌‌“快了,有这个规划了,听说这趟车再过几个月就要取消了。‌‌”

一直自言自语的老太停了下来,茫然地望着说话的两个人,嘴唇哆嗦了一下,问道:‌‌“取消了怎么办啊?‌‌”

‌‌“怎么办?高铁啊。‌‌”被问的人显然有些不屑。

老太又问高铁怎么坐。

‌‌“怎么坐,就这样坐呗,高铁快,两三个小时就到了。‌‌”

这回轮到老太沉默了,她看着暮色四合的窗外,半晌才冒出一句:慢车好。

我的腿被铜铜压得有点麻木,我站起身,嘱咐铜铜不要乱跑,然后走向卫生间。卫生间的门关了,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我走向下一节车厢。门依然紧闭,外面两个面容淡定的人等候着。我继续向前,像和谁赌气似的,不知道走了多少节车厢,直到看到绿色的‌‌“无人‌‌”两个字才停下来。

我把门关上,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感到非常疲惫。或许是坐火车本身的疲惫,或许是其他。

回到座位上的时候,老太不见了,剩下铜铜一个人吃着零食。

她应该是在邹城站下的车。窗外黑黢黢的,浓郁的黑色涂满玻璃。再过一会儿,火车即将驶入一个大站,车厢里的人活络起来,抡胳膊伸腿,手机铃声也陆续响起。

列车员提着扫帚开始打扫卫生,她们不慌不忙地倾倒垃圾,收拾桌子。突然,我们都发现了那只干瘪的布包,像我第一次看见时那样,瑟缩在座椅角落里。一个列车员‌‌“唉‌‌”了一声,另一个也跟着叹了口气。

我第一次对老太来了兴致,问他们为何叹气。

‌‌“这个老太太是个苦命人,这趟车她不知坐过多少次了,车上的列车员几乎都知道她。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大军,一个叫小军,小军是丹阳的一个建筑工人,大军在邹城当兵。这两个儿子早死了,大军死在一次抢险中,小军死于一次工伤。后来她经常坐这趟火车,也不知道做些什么。‌‌”

说着,列车员拎起布包。一个东西掉了出来,是大军爱吃的那种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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