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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超越了那个比我强很多的人

(网络截图)

我读希望小学时的校长。

因为学校太破,师资匮乏,那个学校的老师们都是身兼数职,而他则是学校里兼职最多、最忙碌的人,他教数学、教劳动、教美术、教自然、教社会……我关于这个世界最初的知识都是来源于他,虽然大部分都是些二把刀的东西,比如‌‌‌‌“北京啊,北京我去过啊,文革的时候,那地方太大了,转一圈鞋底都磨没了‌‌‌‌”、‌‌‌‌“今天我们讲太阳系,太阳系知道吧,就像牛屎粑粑样一圈一圈的‌‌‌‌”……

但因为那年代没见过什么世面,还是听得一愣一愣的,惊为天人。

除了上课,他还是学校里的会计、工会主席、后勤主任和保安队长,大到管人管账,小到上树抓蛇、掏洞灭鼠,他啥都得自己上。有一次,高年级的学生们放学后在半山坡上约架,叫来了山下镇上的‌‌‌‌“大哥‌‌‌‌”,棍棒匕首、西瓜刀啥都有,甚至还有自制的火柴枪,战斗一触即发,没人敢去管。他一个人上去,把所有的小孩骂了一顿,揪着‌‌‌‌“大哥‌‌‌‌”的领子,一路拖着下山,收缴的武器摆满了一办公桌。

在那所山林深处的希望小学里,他独领了风骚好多年。

我一直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超越他,多少次,我躲躲闪闪地跟在他的身后,看着许多神秘而敬畏的东西,大酒店、大商场、游乐场、绿皮火车……他的自行车总是不做停留,载着坐在后座上的我飞驰而过。

是的,他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我的父亲。在我童年贫乏的时代里,他就像是一个天神般的存在,无所不能、无所不在,而且,永远不会倒下。

直到,我读了中学,走出了深山,来到县城,学会了上网、K歌、聚餐,自以为真正见到了外面更大的世界,而且很快,我的个头就一举超过了他。我觉得,他所处的世界,好小啊。

所以,青春期的我异常叛逆,我看不上他的老土,我嘲笑他连互联网都不懂,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每天都要看新闻联播,为什么整天跟着一群拖着鼻涕、衣衫破烂的穷小孩待在一起,在那所早该拆掉的破学校里,拿着那么低的工资,还那么开心。

那时候的我,很少回家,很少和他说话,对他说的话,更是几乎一句都听不进去。

再后来,我考上大学,找到了好工作,第二年的收入已顶的上他这一辈子的积蓄,我进入体制后,很快,级别就已经超过了他的领导。

我不仅到过北京,而且有能力在这里安家定居、结婚生子,不仅知道了太阳系,我还知道了相对论,知道了这世界上更多的东西。

我好像已经真正超越他了。

这时候的他,已经两鬓斑白、身体佝偻,他不再像是一个天神,反倒像是农村里常见的老头子,却还返聘在那所希望小学里,直到再也干不动了。

但我却越来越清楚地知道,我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再超越他了,我做不到他的坚持,也忍不了他所经历的艰辛,以及,那些年他尚未教会我的东西。

他在那所破小学里干了四十年,直到退休,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他教过许多学生,以及学生的孩子,甚至学生孩子的孩子。他这辈子都很平凡,是个老好人、小人物,他这辈子都在那个县那个乡,那个村,那座山上……他充其量也就是一个上班是老师、下班是农民的基层教育工作者,一个穷乡僻壤里尽职尽责的园丁。

他没有那么多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感人故事,也没有那么多可歌可泣的重大牺牲。当了一辈子校领导,管了几十年的钱账,两袖清风、家徒四壁,我小时候家里经常穷到一个月开不了一次荤,我工作后两年,才将家里从那个摇摇晃晃的土砖房搬进了二层小洋楼。

但在他出殡的那天,十里八乡许多人都来给他送行,有些是他的学生,有些是学生的家长,甚至有一些就是当年他收拾过的‌‌‌‌“大哥‌‌‌‌”……天空飘着冰凉的雨丝,黑压压的人群默默地缓缓地行进着,只有小声的啜泣,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我更从未想过,普通如他,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会有这么多人舍不得,还会有这么多人念着他、记得他。

可是父亲,却再也看不到、听不到。

千声万声呼唤着,却千声万声唤不回。

这一生,最爱你的那个人和你最信赖的那个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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