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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匡从内蒙逃到香港秘辛

青年倪匡在内蒙古农场任公安干警时得罪了总队书记,因拆木桥烧柴取暖而被扣上反革命罪行,面临死刑判决;他雪夜单骑逃亡,乱碰乱撞,到辽宁鞍山投奔哥哥,再辗转逃至香港。

作为“逃港者”,倪匡逃亡的起点,始于上海,从根子上说,始于内蒙古。

说起内蒙古,便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致。那是一九五七年,内蒙古自治区兴安盟扎赉特旗保安沼地区。上世纪五十年代,那里只是监狱、关押罪犯的劳改农场。保安沼监狱的前身,是一九五三年四月成立的内蒙古自治区第四劳改管理大队。两年多后,倪匡来到这里。外传倪匡当过兵,这是误传,需要澄清。其实,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当过兵。他穿过制服,但上面有“公安”两字。那是公安部,第四处,即劳改处。当时各地劳改农场,属于公安部系统管辖。许多人分不清“劳改”与“劳教”的区别。在劳改农场,劳动力都是劳改犯人。这样的农场,编制就显得特别,类似军队。

倪匡是从江苏省公安厅调来保安沼的公安干部,专职管理劳改农场的犯人。倪匡十六岁辍学离家,只身从上海去苏州,在华东人民革命大学受训三个月,成为公安干警。他参与了一段日子的治淮工程后,被派去内蒙古。当时的内蒙古保安沼是第三劳改管教支队所在地。倪匡二十岁来内蒙古,二十二岁离开。

在保安沼劳改管教支队,倪匡饲养过四条极为凶狠的小狼狗,它们一见外来人,便狂吠着扑上去就咬。那天,总队书记来支队视察。这个书记是汉人,是退伍军人,当过营长。视察完他正要离开,倪匡与干警们随行送别。书记走过关狼狗的屋子,不知怎么就随意拉开房门,只听到四只小狼狗狂吠。倪匡在书记背后,还没看明白发生什么事,只听书记一声惨叫,他手背上鲜血直冒,一条厚厚的棉裤,也被咬出几团棉花。书记随即拔出腰间手枪,砰砰砰砰,几下震天枪声,四只小狼狗,无一幸免。书记火暴,转身厉声问:是哪个畜生在营房养的野兽?中队干部个个噤若寒蝉。枪击硝烟弥散,四周空气凝重。倪匡低着头,硬着头皮站出来承认是自己养的。书记狠狠看了一眼倪匡,没再说什么。事后表明,书记怀恨在心。

另一次,也与狼有关。倪匡所在的支队接到上级通知,选派干警去总队参加批评会。中共执政下,这样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会,已是家常便饭。倪匡被选上去总队部开会。开会了,由那位枪击四只小狼狗的书记主持,这次挨批评的是一名测量员。会议上,书记宣布了他的罪名:那天,测量员独自赶路,身后一条狰狞灰狼始终跟着他。身处草原旷野,测量员内心慌乱,挥舞水平仪,驱赶灰狼,测量员在挥动水平仪时,不慎与地上砂石碰撞而毁坏了。他回到大队部,书记、队长震怒,认为这是恶意破坏国家财产。无疑是典型的“上纲上线”,“纲”和“线”,就是阶级、专政,就是阶级斗争,就是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谁胜谁负的大是大非。

数十人的批评会上,人们争先恐后发言。测量员诚惶诚恐,不时低头认错。批评会步入高潮。平时,倪匡不管在什么场合都好动好说话,此时听了“上纲上线”的批判,忍不住发出笑声。举座愕然,书记大怒。书记循笑声看到是倪匡在发笑:这小子不就是那天养四条小狼狗伤自己手的那人?书记按下怒火,厉声责问:“你笑什么?这是严肃的政治斗争。”

个性活泼、意识单纯

倪匡站了起来,一板一眼说:“你们要他怎样呢?他没有一点不对呀,要是他不把狼赶走,被狼叼走,茫茫草原,水平仪也找不回来,现在水平仪虽然坏了,还可以修嘛。你们如此批评他,根本没道理。”倪匡从小生性活泼,年轻时,意识单纯,政治上近乎胡涂。他最不喜欢受约束,最讨厌正儿八经,也绝不会道貌岸然。这些日子来,他渐渐意识到共产党的种种不合理的行为,跟宣传的自由、民主、平等完全不是一回事,事无大小要汇报思想、开会检讨,倪匡对此越来越失望,经常忍不住跟上级争拗。

此时,批评会矛头陡然转向。会上批评不再提水平仪和测量员,而劈头盖脑冲着倪匡而来,他稀里胡涂被扣上“在严肃场合竟然纵笑”的罪名,不到十五分钟,有了更具体的结论:“批评和自我批评是党的生命线,嘲笑批评和自我批评,就是反对党的生命线,就是反对党的政策,就是反党。”如此“上纲上线”,倪匡自然不买账,据理力争,一一反驳。书记官大,却不善口才,几番争辩,书记竟然结结巴巴,声望受损,再度记恨之心。

倪匡和战友住的房子,冬天一旦没有燃料,就和冰窖差不多。一次,受大风雪封阻,燃煤运不到,燃料中断,不到二十四小时,本来身贴上去暖烘烘的墙上,出现了厚厚冰花,冻得人都没法坐,这样下去,人都会冻死的。倪匡想起不远处有一道小河,河上有一道简陋小木桥,是粗糙地随意搭成的,河水早已冻到了底,过河可以不必用桥。于是,倪匡带了工具,找了几个人,把那座木桥拆了,化成一堆木柴,搬了回来,烧了三四天。煤运来了,就此渡过难关。本来,认为那是小事一桩,来年春暖花开,再去砍几株树,把桥搭起来就是了,谁知总队知道后,这就上纲上线变成政治事件。倪匡背上一大罪名:“破坏交通”就是“反革命罪行”。批评会、批判会、批斗会,逐级升级。

在一次批斗会上,那个总队书记竟拉起衣袖,展示手背疤痕,大声宣布:“此人早就对革命同志怀有仇恨,故意蓄养凶狼,残害革命同志。在战场上,日本鬼子国民党,都没能伤了我,我是给他养的狼狗咬伤的。我是党员,咬我等于咬党,这是早有预谋的反革命行为!”会场上群情激愤,倪匡只好唯唯诺诺,低头弯腰。会后,写上几万字检讨,承认自己“潜存的反革命思想”。不久,倪匡被隔离在十里方圆没人烟的一间小屋子里。农场成立了一个工作小组彻查他。

倪匡早早就踏进社会,看到共产党的种种不合理制度和愚蠢行为。共产党有非常完整的统治制度,人在制度内只会变成完全服从的机械,自己毫无主意。倪匡天性好自由,但这个体制却事无大小都要约束他,天天思想汇报、开会检讨,他实在受不了。如今,逆境中的他接受审查,等待审判。

五月初的一天,总队部政治处的一位朋友,悄悄跑来倪匡那间小屋。这位朋友是蒙古族人,来自托克托县。原先与倪匡一起工作,两人成了好友。那朋友说:“情况不对劲,看来你有危险了。听说要组一个法庭审判你。”那时的共产党很荒唐,一个县长级的干部,就能组个法庭判你刑。

触犯了破坏交通罪

倪匡说:“他们会判我?我又没犯罪。”那朋友说:“已触犯破坏交通罪。”倪匡说:“这怎么能算‘破坏交通’呢?不就拆了一座小木桥吗?到夏天再重新铺上去。”那朋友说:“依我看,事情会很麻烦,一旦特别成立法庭,那就不是死刑,也是二十年徒刑。”倪匡惊呆了:“那怎么办?”那朋友说:“你赶快逃跑,远离这里。”

沉默了好一阵。倪匡疑惑,问那朋友:“怎么逃?”那朋友说:“从草原腹地走,要朝北跑,那里游牧民族多,有蒙古人村落,蒙古人好心肠,会收留你的,他们正需要劳动力,住上两三年再说。”他接着说:“我帮你去偷一匹马,骑上它逃亡,越远越好。”

翌日早上,那朋友牵来一匹马。马,又老又瘦,没有马鞍,只披着两个麻布袋。他还带来一大迭倪匡的人事档案材料。那朋友说:“你快跑吧,兄弟。”倪匡握着他的手臂:“我跑了,你们怎么办?”“你别管那么多了。记住,往北走。”几十年后,倪匡还记住这个蒙古人,认他是恩人。五六十年后的今天,倪匡仍珍藏着与他的合影,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不过,那以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惟倪匡心里始终怀着感激之情。

倪匡骑着马逃跑,他不辨方向,无法认路,好在这匹老马识途,只好听天由命,由马慢慢走。下午时分,又开始下雪,田野茫茫,雪花飞舞,极目所望,不见人影,似乎天地之间,只是他一个人,那种茫然苍凉之感涌上心头,至今想起,都为之感慨。入黑时分,到了一个小村庄,居然有小吃店,倪匡要了一大碗热豆浆,两只大馍。他的手已冻得无力端起碗,只好俯首就着碗喝,热腾腾的豆浆,化成一股暖气,身子哪一部份先暖和,可以清楚感觉,到了脚趾,吸一口气,竟有死而复苏的感觉。休息了一阵,雪也止了,倪匡继续上路。

此时,倪匡心情落寞,这一去,何去何从,虚空无着,莫此为甚。入夜,骑着马,朝北?往南?朦朦胧胧的焦虑中,全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哪个方向。凭心问夜,唯有自知:我的一生,注定落魄,但决不会失魂。放眼四周,黑夜下的茫茫草原,皑皑白雪,世界只剩下黑色和白色。

五月初,刚下过一场大雪,看不到北斗星,他在马背上,发现一条火车轨道。倪匡任随胯下的马无意识循着铁轨前行,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小火车站。车站里没有人影。他将马拴在一条木柱上。他走进破陋的车站小屋。站里很冷。没有灯光,他在黑暗中,只见到奄奄的火炉。他将墙角损坏的半条板凳拆成木条,扔进火炉里燃烧取暖。他拿着那包“偷”来的个人档案,打开翻阅,除了简单履历,每次所谓组织鉴定,几乎相同:“自由散漫”、“自由主义”、“思想觉悟不高”、“批评领导”、“与组织对抗”等。倪匡略微沉思,举头望着窗外的黑夜,想,人都消失了,留着这些档案还有什么用?随即一张一张扔进火炉。

火焰,灰烬。他的过去泯灭了,未来如何,他根本不知道。靠着一把椅子,他混混沌沌,睡意袭来。不知过了多久,火车撞击轨道咣当声由远而近。他惊醒了:前路茫茫,上车再说。转身走出屋,走向那匹带着他到此的老马,捋了一下马颈上的鬃毛,又轻轻拍了两下老马的脸,向它道别。随后跳上车卡,那是一列载货火车。

火车把他载往何方?他不知道。唯有一个想法,尽快逃离这里,他生活了两年多的内蒙古。哐啷哐啷的火车,缓速行驶,前途风云莫测,一路疑虑的辙痕。敞开露天的载货车厢,倪匡倚靠在杂货箱边,刺骨的寒风,耳边呼啸掠过,他把头窝在长羊毛皮衣里。伴着车轮与车轨的撞击声,他迷迷糊糊,混混沌沌,火车缓缓前行。载货的火车停站了,他又混上客车,客车停了,他又扒上货车。

天亮了。长空湛蓝,几丝云彩。倪匡见到了太阳。载货火车缓缓行驶。再次进入一个车站,停靠的竟然是黑龙江泰来县车站。倪匡这才知道,火车是南行的。他跳下火车,冻得脚麻木,脑发晕。他颤颤悠悠走向车站候车室。到了候车室,就有地图了。墙上一幅辽宁省地图,倪匡走近,在地图上指划着,他找到了泰来,而后往南寻觅,白城、通辽、沈阳、辽阳、鞍山,倪匡在“鞍山”停顿了。哥哥倪亦方不就在鞍山吗?在辽宁省鞍山钢铁厂任工程师。倪匡心里一亮,去鞍山找哥哥。他口袋里还有点钱,他没花钱买火车票,能省则省。他跟着一帮盲流,见火车就上,查票了,被赶下火车,在车站睡觉,有火车了,就再上。一路往南。经一番周折,他找到了鞍山钢铁厂,找到了哥哥。

哥哥是优秀共产党员

倪匡父亲倪纯壮,母亲王静娴,一九五零年都去了香港,父亲在香港荷兰好实洋行保险部任业务经理。父母生了五男二女。一家九口人,倪匡是家中老四,本名倪聪。大姐大哥,从小由亲戚抚养长大,都改了姓,在中国大陆。老三倪亦方、老五倪亦平、老六倪亦舒,即作家亦舒,老七倪亦靖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执教。倪匡哥哥倪亦方,与倪匡走的完全是两条路。中共辽宁省委曾作出向倪亦方学习的决定。他先后被授予鞍山市特等劳模、全国优秀经营管理者、优秀共产党员等光荣称号,荣获国家“五一”劳动奖章,二零零八年四月病逝。哥哥几十年追随中共,最终梦圆,成了中共一员;弟弟至今仍抗拒中共,发誓中共不倒台,他不会返回大陆。

五十多年前,一九五七年,中国政局风云变幻。倪匡,一个逃亡的公安干警,在哥哥倪亦方家住了一个多月。亲人都不敢长期收留他。倪匡自己也明白,不可能报进户口,此地不宜久留。那些日子,他反复筹划去向,最后决定:先去上海,再寻找机会偷渡香港找父母。

倪匡坐船去了上海,他住在舅公家里。亲友也都不敢收留他太久,有的甚至见他都怕。一天,倪匡从报纸上看到一则广告,能帮忙去香港定居,实质就是“偷渡”。倪匡按广告所示,找到那家机构,那里拥挤着很多人。半小时的面谈,沟通。他们总共要收倪匡四百五十元人民币。倪匡回家筹措这笔资金。亲友们怕倪匡给他们带来麻烦,一个叛逃的公安人员,一旦被捕,而亲友又没举报,个个都是包庇、窝藏罪,必定株连九族。亲友都恨不得要倪匡赶快离开,谁都愿意出点钱。钱很快凑足。倪匡付了钱,义无反顾,等待时机出走。

坐运菜船偷渡到香港

任何偷渡,都要冒生命危险。倪匡知道这一行程不说九死一生,至少是对半机会或生或死。静待逃亡的倪匡,终于接到启程通知。他听从安排,坐火车去广州,三天后偷渡去澳门。他在澳门住了几天。一九五七年七月,再由澳门偷渡香港。当时倪匡乘坐的是一艘运菜的船。曾经有人撰文说,倪匡在偷渡路上“吃棉花”、“吃老鼠”什么的,全是胡编乱造。偷渡安排,一路上很周到。倪匡跟随他们到了香港九龙,就在一个码头偷偷上岸。

翌日,倪匡等一众人被带去政府机构办身份证,填表,给一张照片。由此,倪匡成了香港公民。

此时,倪匡二十二岁。至今五十七年来,他没有再踏足过中国大陆。

(亚洲周刊2014年7月27日第28卷2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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