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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深情是“渣男”

家住上海的朱先生最大爱好是藏书。为了得到一部有陆游等大名人手写评论的《后汉记》,把自己的一个漂亮小妾送了书主人。小妾临走在他家墙上写了一首诗,很有挥一挥衣袖的洒脱,“无端割爱出深闺,犹胜前人换马时。他日相逢莫惆怅,春风吹尽道旁枝”——简单概括就是,拜拜了您呐!以后再见你可别后悔!朱先生他还真被说中了,读了这诗没多久,就进山做道士去了。

这种先渣了姑娘再幡然悔悟的还算留有三分良心在,最令人拍案叫绝的应该是“限时”深情,最集中的事例是那些著名的悼亡诗,看看男主人公怀念亡妻跟勾搭姑娘两不误,实在再没脸讲古人一诺千金:

元稹的“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一直名列我心里悼亡诗第一的位置,无可匹敌,绝尘而去。元稹这首诗写给他的第一个妻子韦丛,纪念七年的婚姻。不过,元稹嘴上虽然喊着“曾经沧海难为水”,倒并不耽误在沧海之外寻找新的汪洋:韦丛去世之后的同年,元稹也赶时髦成了名媛薛涛的帷中客,之后又配置齐全了大老婆和小老婆全套班底。所以,诗写得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就好比原先别人对你并无守寡的期待,你却给自己立了“贞洁牌坊”还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可第二天就夜奔而去。围观群众如我只好替元稹先生抚额。

顺便再说说韦丛。韦大小姐嫁给元稹的时候,按照梁祝故事的套路,堪比女版“马文才”。大家都知道《西厢记》的男主角原型是元稹。张生跟崔莺莺做了夫妻结果拎包跑路,又在京城停妻再娶。这破坏两人婚姻,拿权势堆出来的亮闪闪的“女配”就是韦丛了。要搁现在,“爹是一线城市市长想嫁给除了会写诗其他啥都没有的凤凰男”早就在天涯上被“劝分”的口水淹没了。可是韦姑娘不但留着元稹过了年,还过了七年,生了六个娃,最后大概也死于生娃。等白富美死了,凤凰男还写自传怀念初恋,还不耽误飞黄腾达娶妻娶妾,留给她的,只有她听不见也看不见的几首诗。好在以前的姑娘不在乎,能够为了文艺情怀耽误一辈子。

更糟心一点的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刚娶了姐姐就打上妹妹主意的,有时候,那妹妹还是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朱彝尊有一首非常漂亮的失恋词,短且好: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故事里说的,当年近到看得清眉间色,如今只能各自裹着被子听雨的女主角,是朱彝尊妻子的妹妹——听到天雷滚滚而来的声音了吗?等我说完这个故事再颤抖吧:

朱彝尊也是个文艺男青年出身,只是祖上被明清易代拖累,到了他的时代只剩下书和穷。于是十七岁的朱彝尊做了冯家的倒插门女婿,娶了冯家的大姑娘,才算奔了小康。只是日子不太平,大家都逃难,冯姐姐逃难带着同胞妹妹寿常,于是朱先生就有了许多写诗的灵感。他晚年编订的《竹垞风怀》讲的就是朱先生如何暗恋小妹妹的故事。偷偷给她买头饰,在头饰上刻上她的小名——“金簪三寸短,留结殷勤。铸就偏名有谁认。”;写字给她临摹,两人的字于是越写越像——“十三行小字,写与临摹,几日看来便无别。”;姑娘写字的时候就在一边偷看——“排闷偶题诗,玉镜台前,浑不省、窃香人窃”;跟小姑娘一起玩游戏,也要偷看——“齐心耦意,下九同嬉戏。两翅蝉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纪。”朱先生的故事呢,要按照琼瑶老师的写法,可以变成《碧云天》一样的渣男小三感天动地,也可以写成如李煜跟小周后一般“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的香艳偷情,当然最直接也可以写成偷窥狂恋童癖,单看女主角是谁,由谁来写。

不过朱先生倒是很不在意被我这种后人吐槽的,他自己都说了,我呢,哪怕不吃你们供奉的冷猪肉,我也要把我喜欢妻子小妹妹的事儿记录下来。(“宁拼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

每次读到这类诗词,我都忍不住颤抖——人家姑娘才十一二三岁,荡秋千扑蝴蝶的年纪就有大叔时时在旁窥探,肖想娥皇女英的好未来——大哥,您也真下得去手。当然啦,在那会儿,大家都觉得“享齐人之福”是个好事儿。从尧把自个儿姑娘娥皇女英买一赠一嫁给舜,到春秋时候一拖一,一拖二成为制度的“媵妾”,反正姑娘都是快要过季的韭菜,不赶紧甩卖出去,砸手里就不美。不等上家开口,下家就看上了“添头”的事情,在古人的脑回路之下,实在算是太上道啦。

至于有些有“收藏癖”却又不怎么上心的大人物……让我想想这口槽要如何吐起:文艺青年曹丕先生写情诗是一绝,有一首《秋胡行》,可以作为小清新的典范:

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
嘉肴不尝,旨酒停杯。
寄言飞鸟,告余不能。
俯折兰英,仰结桂枝。
佳人不在,结之何为?从尔何所之?
乃在大海隅。灵若道言,贻尔明珠。
企予望之,步立踟蹰。
佳人不来,何得斯须。

“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还言犹在耳,就把自己的结发妻子,儿子他妈,大美人甄姬弄死了。弄死也就算,还把头发打乱,嘴里塞满糟糠才给下葬。

不过呢,说到做到、用情专一这方面,有些著名的不靠谱反而脱颖而出,让人刮目相看。比如说,东汉时候著名的政治家荀彧先生的小儿子荀粲先生。按说他也是出生名门,怎么也该心怀家国有个远大志向,但人家打小最大的愿望就是娶媳妇,还要娶全天下最漂亮的姑娘。这事情犯了两个忌讳,一来大男人整天脑子里就想着姑娘,二来,想姑娘也就算了,古训是,娶妻娶贤不娶色——荀先生整天宣扬的那些,别人也就是默默脑补,悄悄实践一下就算了,荀先生非得光明正大的说出来。说也就罢了,还真给他娶到一个特别特别漂亮的姑娘。

但是荀先生运气不大好,漂亮老婆很快得了疾病,有天发高烧快要烧死了。荀先生就着急呀,大冬天半夜三更跑到院子里面把衣服给扒干净了,冻成一人肉冰块回来抱着老婆降温。可惜,老婆也没有救回来。没过多久,荀先生也把自己给“作”死了。

还有经常被大骂的所谓虐待女性之终极教程“程朱理学”的鼻祖程颐。人虽然古板一些,心地倒是好的。他有个侄女,二十五岁还没嫁人,自然少不了被七大姑八大姨耳提面命视为异类,更悲催的是,没嫁也便算了,还就死了,于是就更成为已婚妇人的谈资——要知道,这女人呀,剩着不仅内分泌失调,性情古怪,生不出娃,还会早死!

程颐自然也听见了,他专门为侄女写了一篇悼文,说,他爹(程颢)是当时的大名人,想要做他女婿的人把门槛都能踏破了,不过人闺女挑了七八年,也没挑出个可心的人。七大姑八大姨觉得这姑娘有毛病——难道不嫁人就说明你牛逼吗?于是她家人就偷偷给她安排相亲,不过不敢给她知道,因为姑娘知道了一定会不屑这种事情。这会儿她死了,大家都觉得她死之前没把自己嫁出去实在太糟糕,不过我呢,倒是觉得,我跟他爹是以圣贤为榜样做人的人,就这样还经常被这姑娘吐槽,如果把她嫁给一个随随便便的平常人,是辱没了她,让她受着这样的屈辱过世更糟糕。(幼而庄静,不妄言笑;风格潇洒,趣向高洁;发言虑事,远出人意;终日安坐,俨然如齐;未尝教之读书,而自通文义。举族爱重之,择配欲得称者。其父名重于时,知闻遍天下,有识者皆愿出其门。访求七八年,未有可者。既长矣,亲族皆以为忧,交旧咸以为非,谓自古未闻以贤而不嫁者。不得已而下求,尝有所议,不忍使之闻知,盖度其不屑也。母亡,持丧尽哀,虽古笃孝之士,无以过也,遂以毁死。……众人皆以未得所归为恨,颐独不然。颐与其父以圣贤为师,所为尚恐不当其意,苟未遇贤者而以配世俗常人,是使之抱羞辱以没世。颐恨其死,不恨其未嫁也。)

其实不大好张口就给这些古代“情圣”们戴“渣男”的帽子,人家顶多也就是做个名不副实的广告罢了。况且,《醉打金枝》的故事告诉我们,哪怕是公主呢,也免不得不被家暴,李贞德在《公主之死》里面讲了一个驸马杀了公主,最后也没被怎么样的真事儿。我倒是宁愿相信,在那些美好的诗词之后的情感是真的,但我也相信,它的短暂和轻浮——如果一个女人只有物的价值,就总有被更珍贵的物所交换、取代、毁灭的一天。

当一个女人,只有花瓶的观赏功能,传宗接代的生育功能,甚至作为男人为了表现某种情感的背景板时候,是连“衣服”都不如的存在。当“女人”这两个字的读法从重音在“女”到重音在“人”,姑娘们大概才获得一点作为自己的价值。而这也大概是我们这个吃着地沟油,吸着雾霾气,姑娘被当男人使,还被要求上得链条打得蟑螂的时代,可爱的一点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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