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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癌,常识也许能救你

所谓命运,不过是选择。世界如此险恶,如果在重大关口选择错误,无异于悬岸失足。比如,魏则西不幸选了那家武警医院。

魏选择的那个免疫疗法,也有病友向我推荐过。病友是个律师,选择的也是一家军队医院。跟我通电话时讲到新疗法,一派乐观,笑声朗朗。魏则西出事之后,又想起了他。一问朋友,叹息说早就走了。

中国人有一种说法,叫慌不择路。癌症病人的悲剧在于,惊慌之中,有无数人塞给你无数种选择。而且,每一种选择方案,都附赠几个活灵活现的故事。

得过癌症,我才发现,每个朋友都是一个百度,那种满是温情的肉身百度。就算没有朋友,你和家人也会化身为百度,收集一切有关自己病症的信息。

选择哪一所医院治疗?朋友说,当然是北京上海啊。就在本地?唉,你好好想想!那个小王,上次手术后两个月,正跟家里人过中秋呢,吃着喝着,发现果汁从创口里漏出来了!果汁啊,就这么从肠子流出来了!结果,挨了第二刀!还有老张,直肠的问题,医院当痔疮治了一年半……

心神大乱,再上百度。之前就把百度翻烂了,每一种情况,至少翻查近百页。这次瞄准目标再查,又发现了好多牛B的医生,每个名字都金光闪闪。到底是上海还是北京?到了真想外出求医时,才发现麻烦一堆,就算是托了熟人,也要排队久候。还有,术后的照顾怎么办,术后复查要怎么折腾?诸如此类,让我头大。

不然,请上海广州的名医,过来开‌‌“飞刀‌‌”?所谓‌‌“飞刀‌‌”,就是医生走穴。打听到的价码,机票住宿费之外,还要一万二。但又有朋友说,‌‌“飞刀‌‌”好是好,但后续治疗还得靠本地医院啊。那谁谁,一个有名人物,不幸碰到‌‌“飞刀医生‌‌”航班误点,手术方案没准备好,留下的烂摊子,没人愿意好好收拾,还不是再到外地受二茬罪?还不是乌呼哀哉了?

这中间,也不乏励志打气的信息。谁谁都做了三四次手术了,现在还被提拔到重要岗位呢。谁谁根本就不化疗,只吃中药还不是好好的?还有一位朋友说,我哥哥跟你一样毛病,就在县医院做手术,打开腹腔到处浸润沾黏,到现在都20年了么!

各种矛盾的信息,让人无所适从。这才想起了一位医生的警告:‌‌“小波啊,好多病人是让朋友给害死的!‌‌”其实,也不能怪朋友,这种信息轰炸,一直持续到住进病房后。在肿瘤科,每张病床每天都能收到一两份报纸。印刷和排版,庄严如党报,报头上赫然为‌‌“X X健康报‌‌”、‌‌“X X医疗导报‌‌”之类。如今回想,大多数信息如果当了真,我早就成了魏则西。

最终的选择,是凭常识做的判断。

我想,这病再凶险,它也是常见病。既是常见病,为什么要大老远到外地去受罪?凭什么二线城市医生,就对付不了一线的病?本地医疗的总体水平不如北上广,但本地的顶尖医生,我总能找到吧?在本地,至少还可以依靠朋友的帮助。到了外地,两眼一抹黑,有了事找谁去?

回头再看,每一次的选择,都是常识在帮助自己。比如,手术医生,要相信他同行的推荐。这里面,或许会有各种杂音,诸如人品啦态度啦,但他的同事说,我只认为他技术好,别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对信息的筛选和使用,每一个关口都有,有些可控,有些不可控。比如手术时间,可能的话,当然是上午第一台最好。道理很简单,主刀医生休息了一夜,体力最好,精力充沛。可是,缝合创口的助手,万一昨夜跟老婆吵了架呢?

每一个决定之后,都有正负代价。就算是来自医生的信息,也是常常打架。先不用说西医与中医了,就是普外与胃肠外科,外科与肿瘤科,都会有不同意见,你只能凭常识判断。比如,外科动员说,术后就在他们那儿化疗,理由是便于术后康复,但我坚持选择肿瘤科。常识告诉我:怎么动刀子,肿瘤科连插嘴的资格都没有;而进行长期化疗,外科的经验肯定比不上肿瘤科。

刚进肿瘤科里,多数病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仅仅是否选择化疗,就会遭遇到一些朋友的反对,不断听到的故事总是,谁谁本来还好好的,一化疗就不行啦。我的心理倒不是怕化疗,是怕医生下手不狠。刚入科室时,屡次跟主治医生说,按最大剂量来。医生说,我们有计算公式的,公式是美国人制定的,不过中国人体质与西方不同,要酌减剂量。

治疗之中,常常会听到不少‌‌“新疗法‌‌”。当然也心动,有时是经济能力受限,只好作罢。更多的时候,是直觉起了作用,这些新奇疗法,刚刚兴起就这么被力推,其中有利益作用吗?我怀疑。

病人的问题,不仅仅是信息不对等。魏则西确实是中了莆田系的奸计,而更多的病人,连百度都不用。他就是要选择最贵的疗法,或者听起来最有希望的那一种。

某些方面,我跟魏则西差不多,也天天上网搜寻。不同的是,我积累了一点常识,认为学术机构相对可信。比如,我常用的资料,是中华医学会下属委员会提供的,供专业医师使用的临床手册。它的治疗标准,是全球医师通用的,在行业内号称‌‌“金标准‌‌”。我坚信,行之有年的常用手段,才是行之有效的疗法。

实际上,多数癌症在医学上都是常见病。常见病症,不用常用治疗手段,你非要去找高精尖办法,哪有那么多高精尖,去让你草芥小民用啊?这种侥幸心理,如果在道上,就叫‌‌“捞偏门‌‌”,结果难料啊。

癌症新疗法为什么那么多?反正你死掉的概率高,谁能证明是新疗法治死了你,还是你本来就该死?想通了这个,‌‌“新疗法‌‌”对我不大有吸引力了。

我有时还会想入非非,换了角色自导自演,设想自己是国家领导的私人医生。如果我是主治医生,我对伟大领袖用药,是选择最新疗法呢,还是选用最保险疗法?思路是,如果不想被开除处理,只能选择不冒风险的治疗,就是那些最通用的方案嘛。

常识也许能够救你。这一句话,照E.B.怀特的说法,是可以用大头针钉在屋里的。

人类身上有3多万种疾病,但只有癌症能唤起普遍的恐慌。每次在电视上看到,主持人报道什么人物时,总是用上悲壮口吻:‌‌“他,得了绝症……‌‌”每听到这句,我就在心里生气,操你妹子的,又在制造恐慌了!‌‌“绝症‌‌”二字,吓唬得我够够了!什么绝症?绝你个大头!这就是苏珊·桑塔格所批判的:对癌症的妖魔化,实质就是让人觉得,凡是癌症患者,都是生活的最终失败者。有关这方面认识,我很欣赏肿瘤科一位护士,她说:在现代医疗下,多数癌症实质就是慢性病。糖尿病、肾病、心脏病,难道就不死人了?治法不同,死法不同而已。

无论是癌症还是心脏病,只是让生活显露了最平凡的质地。就像苏珊·桑塔格说的,它让你觉得身体不过是身体而已。

美剧《绝命毒师》,很能反映老外对癌症的态度。剧中主角老白,一个中学教师,患癌之后,边化疗边制贩毒。开头是为了给老婆孩子留下生活费,慢慢不得已还把业务做大了,成了一方霸主。老白每天上医院打个点滴,一边趴在马桶边呕吐,一边料理他的黑道事业。撇开道德与法律,那样子,很给癌症患者励志的。

我相信科学理论,也相信随机概率。连人类在宇宙中的诞生,都是一个概率极小的随机事件。癌症治疗也是这样,你只能知天命,尽人事。你努力之后,就只能看概率了。这也是治疗其他重症的普遍常识。

关于概率的思路,我特别喜欢一个犹太笑话,可以拿来讲讲。

一天,小女孩萨拉兴奋极了,她跑来见主教:‌‌“真是奇迹!今天早上,面包掉下地时,涂有黄油的那一面并没有朝下!‌‌”主教回答:‌‌“小萨拉,那是你涂错了面。‌‌”是的,没有奇迹。好些‌‌“新疗法‌‌”,只是涂错了黄油的面包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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