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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五十周年专访王容芬:当年毛泽东与当今毛新宇(上篇)

——“当年‘文革’与当今中国”系列访谈(一)

王容芬

写信批评毛泽东搞“文革”,获刑无期的大学生王容芬

今年5月16日是中共中央1966年发出《五.一六通知》中国“文化大革命”爆发五十周年。请听“当年‘文革’与当今中国”系列访谈第一集:“文革”五十周年专访王容芬,话题是:当年毛泽东与当今毛新宇。

今天播送的是上篇:写信批评毛泽东搞“文革”,获刑无期的大学生王容芬。

1966年9月24日,北京外国语学院女学生王容芬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一百五十多个字的短信,之后被监禁,再后来被判无期徒刑,直到毛泽东死后两年多才获释。

“文革”爆发五十年后的今天,学者王容芬博士已经从德国政府部门退休,现在居住在德国。

王容芬:文革初起

我对王容芬博士的专访是从五十年前的那封信谈起的。

主持人:“请问当年是在什么情况下,您给毛泽东写的那封信?”

王容芬:“‘文革’开始的时候,‘五一六’通知下来以后,我们接到就六月了。那时候就是给领导提意见。我当时是班长,那就带头提意见,还写大字报,认为哪些方面不对,要重视教学质量什么的。

后来过了几天,外交部派了个工作队,‘文化大革命’,就把各个系我这样的学生提了出来揪斗,我们都是‘反动学生’。一来是开始给党提意见,二来就是‘白专学生’,反正成绩好你就倒霉,出身又不好,这就开始‘文革’了。

过了一段,不知道怎么的工作组又撤了,大概他们党内的权力斗争折腾来折腾去,那一阵揪斗我们的时候,是刘少奇在,他派的工作组,后来又收回去了,他也倒霉了。”

主持人:“您当时是外国语学院几年级学生?”

王容芬:“四年级。”

主持人:“一共学制是几年?”

王容芬:“我上边还有一个班。”

主持人:“您本来是差一年毕业?”

王容芬:“对。”

王容芬:“八·一八”我在天安门广场

主持人:“您一个大学生,要直接给毛泽东写信,当时到底这个动力是什么?”

王容芬:“为什么‘八·一八’我这号人去了天安门广场?有报道说我上了天安门城楼,那是胡说,就是被外语学院当学生代表派到天安门广场上去了。那时候正好把工作组撤了,整个翻天了,像我们这被斗的人都是最光荣的人物了,莫名其妙就把我也拉去充数了。”

王容芬这里所说的“八·一八”是1966年8月18日。这一天天安门广场上发生了什么事?让我们随着一段记录影片中的实况录音,来到“八·一八”天安门广场。

(插播:“八‧一八”大会现场报道实况录音)

合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现场播音员男:“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在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自领导下,一个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高潮,正在我国兴起。

8 月18 日,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同北京和来自全国各地的一百万革命群众一起,在雄伟的天安门广场,举行‘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会’。

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文化革命小组’组长陈伯达同志致‘开会词’。”

陈伯达:“同志们、同学们,现在开会了!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今天在这里同大家见面!”

众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播音员男:“林彪同志讲话。”

林彪:“同志们,同学们!我首先代表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向大家问好!我代表党中央向大家问好!我们坚决支持你们敢闯、敢干、敢革命、敢造反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

播音员男:“周恩来同志讲话。”

周恩来:“同志们,同学们!你们好!问你们好,向你们致无产阶级革命敬礼!我们向来自全国各地的革命学生和教职员工表示热烈的欢迎!你们辛苦了!

党中央刚刚开过第十一次全体会议,这次会议是在毛主席亲自主持下进行的。这次会议的成功,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的新胜利!

这几天,全北京在欢腾,全国城市和乡村在欢腾,到处敲锣打鼓,送喜报、开庆祝会,下决心书,亿万人民投入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洪流。

今天,我们又在天安门这个广场上,同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在一起。我们开庆祝会迎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新高潮!(众欢呼)”

王容芬:“八·一八”前后所见。9月24日致信毛泽东,指出他用枪杆子运动群众

王容芬:“这之前,街上已经全乱了,我们家也被刨地三尺,说我们家藏着那个……偷听敌台,有这个,有那个……又是特务,又是什么的。然后邻居什么的都不行了,在街上看到的,大卡车拉着一个女的给剃的那个‘鬼剃头’,那时叫‘阴阳头’,一半秃、一半长的那种,可怕极了。挂着大厚牌子,沉重极了,脖子上细铁丝勒进肉里边去了,那个人还是个大肚子(孕妇),我真看不下去了。

这么没人性的这种做法……这多了,我们学校外语学院在魏公村,进外语学院的时候有过湖南公墓,齐白石的坟被砸了,骨头拉到外语学院大操场舞台上,摆着桌子批斗,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好几个老师自杀了。”

“八·一八”之后一个多月,王容芬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请听王容芬朗读这封信。

“尊敬的毛泽东主席:

请您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名义想一想,您在干什么?

请您以党的名义想一想:眼前发生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请您以中国人民的名义想一想:您将把中国引向何处去?

文化大革命不是一场群众运动,是一个人在用枪杆子运动群众。

我郑重声明:从即日起退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致礼!

北京外国语学院东欧语系德语专业四年级一班学生王容芬

1966年9月24日”

王容芬:我们眼前看到的比纳粹集中营残酷得多

主持人:“当时您看到的毛泽东的倾向,能写这封信,您已看到的毛泽东错到什么地步?”

王容芬:“当时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热泪盈眶的感谢伟大领袖啊,因为他给我们平反了,我们这些‘反动学生’都成了‘先进分子了’。接着下去批斗,大街上的斗、学校里的斗,一个个的人转眼就没了,人命……比碾蚂蚁还容易,打呀,抡着棍子打,皮带抽,带钉子的皮带抽到肉里边去啊。”

主持人:“您在外语学院是学德语,您能够在当时对这个事情有这么大的义愤,并且有这样的勇气,写这封信给毛泽东本人,与您学德语有没有什么关系?”

王容芬:“有点关系,虽然那个时候跟西德没关系,都是东德的专家,但是也演过一些话剧啊,《马门教授》什么的。

那时候,纳粹迫害犹太人,我们眼前看到的比那个可残酷的多了。那个只是抓上给你一火车拉走,送集中营,送什么地方去。这个就是在大街上让你毫无尊严的扣着那个大便纸的篓子,中国人那时候还不兴冲水马桶擦,擦屁股纸篓子往人家脑袋上扣着,一锅糨糊泼到脑袋上……”

王容芬:当晚在天安门发出信,快到苏联大使馆时喝了四瓶“敌敌畏”后就不知道事了

主持人:“您给毛泽东写了这封信之后,怎么寄出去的?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容芬:“写了四封信,一样的内容。给毛泽东的,就是正式提意见;给学校的、给外交部的、给我妈的,都告个别。然后在王府井那儿有个夜间药店,买了四瓶‘敌敌畏’,小瓶的,很浓的,然后就揣在兜里。走到天安门广场,然后又走到东直门外苏联大使馆,快到大使馆的时候‘咕嘟咕嘟’都喝了,然后就不知道事了。”

主持人:“喝药是当天吗?”

王容芬:“当天。信好像还是在天安门那儿投出去的。当天晚上,就一个晚上的事,全做了。”

主持人:“您写完这封信,根本不想等候这个结果?”

王容芬:“知道他不会回应的,知道他这个人,从‘八一八’接见红卫兵,已经看透了,绝对失望了,才写这么封信的。对这个国家、对这个政府完全绝望了。”

主持人:“为什么要到苏联大使馆门前?”

王容芬:“因为当时只有苏修敢跟毛泽东‘叫板儿’啊,跟那些西方国家也没有建交。非洲那些国家、(欧洲的)阿尔巴尼亚,那都是他的奴才国。”

主持人:“您说,喝完了药之后就不知道了。您到苏联大使馆,当时是进了那个门,还是距离门有多远的时候您就不知道了?”

王容芬:“看见俩大兵了。”

王容芬:醒来后,从公安医院到功德林,很快进入管制

主持人:“醒来的时候,您看到的是什么情况?”

王容芬:“醒来的时候,一大堆警察围着,在公安医院里边。在那儿呆了一天两宿,就给抓起来了,送到功德林监狱了。”

主持人:“之后经历了几个阶段,然后正式服刑?”

王容芬:“进功德林的时候,全身扒光了查,然后让签字。我一看是什么‘现行反革命份子、叛国投敌王容芬……’我就拒绝签字。我说‘给我纸,我写大字报揭发你们’。后来就给押到牢房里头去了。因为我很快就进入管制里边了,要在外边我活不成。”

王容芬:“文革”轶事,江青——张少华——毛新宇

王容芬:“我现在要说的一件事就是1966年七月底的时候,我查了一下网上,是7月25日晚上,在北大出了点事。

‘中央文革’工作组的几个人,江青、康生、陈伯达,都上北大来了,开万人大会。江青以前是不出头露面的,也没这个规矩,伟大领袖的太太你出来干嘛。

她嗓子挺尖的,先代表伟大领袖问候大家,接着就喊了一连串的口号‘万岁!万万岁!’什么的,喊她老公‘万岁’……

然后突然脸一沉,宣布‘今天是一场辩论会’。大家都楞了‘伟大领袖的太太出来跟谁辩论辩论?’辩论的对象她点了名,是在场的中文系的一个学生,女的,28岁,叫张少华。

谁也没料到,江青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呀,跟一个……这个张少华其实就是个挂名的学生,28岁了,老毕不了业,就挂着个北大学生的名份……跟这么一个挂名学生叫起板来了。

大家都楞了。接下来江青说的话就更叫人吃惊了,说‘她妈是政治骗子,叫张文秋,很坏,有野心。我不同意张少华跟毛岸青结婚,我从来就不承认他是毛主席的儿媳妇,毛主席本人也不承认’。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文化大革命,大家都非常紧张的情况下,也愿意跟着伟大领袖革命,突然,他们家的这些事儿出来,结婚不结婚的。谁都不知道张文秋是谁,又出来‘儿媳妇儿’,又不承认了……她不但把张文秋、张少华娘俩‘揪出来’了,还把张文秋的大女儿刘思齐的也揪了出来。刘思齐是毛岸英的老婆,(毛岸英死后)早就改嫁了。江青就说这一家子把她欺负得很厉害,说‘真的,我很恼火。10年来我一直受这个女人和她家人的气,所以我很恼火。应该感谢她,正是因为她我得了心脏病……’

说着说着,江青哭起来了,真是动了真情了,真情扬出来的是他们家的家丑——毛家的次子毛岸青有病,不通男女之事。张少华趁机把生米煮成熟饭了,那个年头谁敢这么欺负伟大领袖的家里人?那就不是‘通天’,而是‘捅了天’的大罪过。

革命群众一下子就‘炸了锅’了,连夜追捕张少华,因为她欺负领袖家里的人,是女流氓,还要追捕她妈。

这事就怪了,江青这么折腾了一通,结果也没追着这娘俩。天网恢恢,真是灯下黑呀,这女流氓一家子都躲进了中南海。那时候江青不能轻易进中南海,得请示哪,江青住在钓鱼台。

过了四年,张少华给毛家添了一个大胖小子。韶华(张少华后来用的名字)说,伟大领袖给命名‘新宇’,就是这个毛新宇,现在的将军、博士、‘文武双全’的毛新宇。”

王容芬:因一张小条,同学杨秉章和姐姐杨勋被抓,杨勋和我被关同屋,得知详情

主持人:“您当时在北大大会的现场吗?”

王容芬:“我当时不在场。后来查出这个……当时有一个人在场,这个人叫杨秉章,是我中学101 中的同学。他写了个小条给递上去了,说‘请伟大领袖以后管住她,不要让她出来乱说了’。

就因为这张小条杨秉章倒了霉被抓进去了。而且她姐姐也倒了霉,她姐姐杨勋当时是北大经济系党总支书记,后来跟我关在一块儿,在学习班里,一间屋子里边。所以这事我就很清楚了,一来是听她姐姐说,二来是在网上也查了,所以刚才讲了这么一部分江青到北大辩论的这个事。

后来她姐姐写了一本书,还回忆我来着呢。她姐姐叫杨勋比我们大得多。”

王容芬:全场喊口号“坚决镇压死反革命份子王容芬”时,没举手、没张嘴的人

王容芬:“那个学习班啊,(本来)是要释放这批人,最后呢,把我又抓回来了。当时全场喊口号,按我的脑袋,往下压,‘坚决镇压死反革命份子王容芬’。

就是这个杨勋,她没举手,也没张嘴。除了这个杨勋,还有一个就是那个‘516的老鼻祖’张建旗,反周恩来的,也是个学生。他们两个都瞪着眼睛,愣愣的没喊口号,

后来我在网上,大家聊天时说起过这件事,遇罗文出来说,他也没喊。”

主持人:“他当时也在场?”

王容芬:“也在,都在一个学习班。在黄寺,德胜门外‘少年犯罪分子管教所’。把我们关进去了,少管所的那些少年犯罪分子就挤到一块儿去了。除了我们,还有一帮人,那是‘黑帮子女’,什么贺鹏飞(贺龙之子)啊,那一类的人。”

主持人:“那个办学习班是后来的事情吗?”

王容芬:“那是两年以后了。1968年或1969年了。”

王容芬:受酷刑几乎要死,背铐与皮肉长在一起

主持人:“后来判刑是在哪一年?”

王容芬:“判刑是在10年之后,判的无期。就是毛泽东死的那年。”

主持人:“1976年毛泽东死是在九月,您被判刑是在1976年几月?”

王容芬:“1976年初,周恩来刚死的时候。”

主持人:“您在监狱里有没有受到过身体的虐待?”

王容芬:“监狱的监管人员说的非常文明‘我们不打你,也不骂你,我们文明对待你’,结果上的那个‘背铐’在北京还好,是从当时的‘苏联老大哥’那儿进口的,那叫‘狼牙铐’,你越挣,它就越紧,整个咬到肉里边去。不过那还是比较文明的。

到了山西,确实不打我,不骂我,戴的背铐叫‘小铐’,那是在铁匠炉上打出来的,那种铁铐整个就夹在肉里头了,上一把大锁。那种铐戴上去以后不出三个钟头,全都‘招了’,因为实在受不了,压迫得心脏都不行,它把动脉整个给你卡住了。

我这个人没心没肺的,一咬牙就顶过来。他们觉得‘诶,这女的怎么还不求饶啊?’,这一戴啊,后来就不行了。去了一个法医,看了以后说‘这个女人要死了,你们不能这么下去了’,他们才给我摘。

摘的时候还是北京来人,提审来了,他们怕北京人看见这个难看,法医建议摘下来。摘的时候是十冬腊月,摘不下来了,整个那皮跟铁、跟肉全都长在一块儿了。他们就撕下来的,连皮带肉,就把那个铁扔到那个炉子里。屋里烧着炉子,叫消毒还是叫什么,听着‘滋滋’的响,冒着烟,那是烧人肉啊,都是我的肉、我的血。”

王容芬:吃东西就在地下啃,真是连畜类都不如。毛泽东死时,那阵杀人最厉害

主持人:“戴着那个背铐怎么样上厕所、怎么样吃饭呢?”

王容芬:“还上厕所?那有什么厕所!来例假你怎么办呢,全都在裤子里边。吃饭的时候牲口还能两个蹄子扒扒、四个蹄子……我没有啊。我就想,你把我胳膊给砍下来,我就不受这个罪了。那受罪受死了,每时每刻都在……

当时跟我关在一块儿的是一个苏联女人,她说‘折磨一个牲口也是抽几鞭子,有时有晌的;折磨人就能这么没明没夜、没日没月的这么折磨下去?’她看不下去了,她心挺好的,给我擦屎擦尿,给我洗什么的。

山西看守所里五毒俱全,什么都有,臭虫虱子,咬得痒的没办法,就拿脑袋在墙上蹭,手不能去抓呀。”

主持人:“吃东西怎么吃呢?刚才您说……”

王容芬:“吃东西就在地下啃哪。真是连畜类都不如的,他们对牲口也不能这么待的,真是。”

主持人:“这种待遇多长时间?是在哪段时间里?”

王容芬:“就是快判刑前一年。你要说到毛泽东死,我跟你打岔去吧。毛泽东死的时候,那阵是杀人最厉害的时候。毛泽东死的那天,谁说‘吃碗面条’,那就是犯罪,‘你为什么要庆祝?’谁要是笑了,也是犯罪。在(监狱)外边可能还好点儿,在监狱里就是死刑。本来就是判十年二十年的,马上就拉出去立即枪毙。”

王容芬:被判刑无期与《判决书》

王容芬:“我是1976年1月10日判的无期徒刑。”

主持人:“当时主要罪名和所谓事实是什么?”

王容芬:“他念《判决书》的时候……那是个乡下人,看守所的,山西的,也念不通。主要还不怪他文化水平低,写这《判决书》的人哪有一点点文化呀!全是‘最高级’……‘现行反革命分子王容芬,出身于极端反动的家庭,某年某月某日用最最恶毒的语言攻击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一大堆全是这个,也没有旁证,也没有证据,什么都没有。然后是‘在关押期间不认罪守法,继续组织反革命集团,攻击伟大旗手江青同志’什么的,就这些。”

主持人:“1976年才判刑是怎么回事呢?”

王容芬:“还有比我长时间不判的呢,那就那么关着。”

主持人:“您说被判无期徒刑是在1976年年初……”

王容芬:“1月。最后说‘如不服,可以上诉’。我就在那儿笑起来没完没了,看守说‘你笑什么?你上诉不上诉?’我赶快说‘我上诉,上诉’。

一天我就写好了《上诉书》。先把(《判决书》的)那些语法语病全都批了一通,然后就讲我……又抒发了一下我的看法,那就憋着(笑)啦。那个看守的人还不错,说‘你别再捣乱了,你再什么,你这无期徒刑,再给你加,你就死刑了。’”

主持人:“当时为什么你还笑得出来?”

王容芬:“我觉得太荒唐了,那叫什么啊?文盲啊,这样的东西叫文章吗,叫《判决书》吗?”

王容芬:从看守所到劳改地,从北京到山西

主持人:“判刑无期,然后怎么样呢?”

王容芬:“然后就送到……这中间已经换过多少个看守所了,监狱是真正劳动改造的地方,到了那儿有相对的一点自由,能出来走动干活儿什么的,有个身份了。从功德林换到半步桥,从半步桥换到临汾,从临汾晋南又换到晋东南晋城。”

主持人:“就从北京地区的看守所到了山西境内的看守所。”

王容芬:“对。在晋城被判的刑,然后被关到榆次的山西女监去劳动改造,叫山西第四监狱,对外叫榆次化工厂。”

主持人:“我们的话题从毛泽东与‘文革’,到毛泽东与您……”

王容芬:“毛泽东跟我……我上赶着给毛泽东提意见,给他指条正道去,毛泽东知道不知道,我都不知道。

后来进那学习班,当时是军代表,说‘你们都是你们反的人点名把你们弄到这儿来的’。那个叫‘516’的是周恩来点的名;我是反毛泽东、反林彪的,就是伟大领袖、二领袖点名的。他们那么说,谁知道有没有这么宗事。‘516’的张建旗,也是个高干子弟。”

王容芬:1979年3月11日获释

主持人:“后来又坐了几年监狱?怎么出来的?”

王容芬:“后来坐了不到三年。突然北京就来人了,就又来宣布《判决书》,两个女士。宣判的时候就说是‘攻击伟大领袖,但是反对四人帮’,最后来个宣布无罪(笑),当场释放,我也莫名其妙,这又是怎么回事。但是那个‘伟大领袖’还是不能动的。

我当时就说‘攻击领袖,这个咱们以后还得再辩论。这个反四人帮,那是我入监以后的事,开始抓我跟四人帮没关系啊,所以我还是没反四人帮的’。”

主持人:“那后来释放是在哪一年?”

王容芬:“后来释放就把我带走了……1979年3月11日宣布无罪释放,前后一共关了十二年半。带到半截儿,我妈也来了。”

主持人:“您母亲来就把您接走了是吗?”

王容芬:“就把我接走了。他们就又上别的监狱去了,又给人家平反去了,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他们挺忙的。后来我知道的是邓小平、胡耀邦他们‘平反冤假错案,先抓大案要案’,判20年以上的都算‘大案要案’。”

王容芬:我在监狱12年半功课补了不少,德语没忘,获释后进中国社会学会筹备组

主持人:“您获释出来以后又做了什么?”

王容芬:“出来以后,先在一个叫农业机械化研究院,有一个比我高一班的同学在那儿教课教德语课,他上德国出差,所以没人代那课了,才让我去给他代课,等他回来我又退下来了。

然后社科院要重建社会学。当年‘反右’的时候,社会学家都是‘职业右派’,通通都是‘右派’,没例外。这是跟着苏联走呢,苏联那时候取消社会学,中国也取缔社会学。这时候胡耀邦要重建社会学。社科院招人,正好我在监狱那12年半补功课补了不少。”

主持人:“怎么补功课?”

王容芬:“补功课没东西啊,除了《毛选》四卷,就是我妈混着给我送进来一本《资本论》第二卷。那是马克思没完成的‘未完稿’,恩格斯给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总比老看那《毛选》四卷有点意思。

结果让军代表知道了,说‘那(《资本论》)是管资本主义的,你学那个没有用’。那个10年里,谁还有点什么根底呀?除了‘革命造反’就没别的了。

我能够安安静静的、仔细的、逐字逐句地研读‘伟大领袖’的这些教导,那收获真是不浅的。”

主持人:“主要收获是什么?”

王容芬:“主要收获是他的阶级斗争理论。他说‘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失败了,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这是胡说八道啊。

几千年的文明史靠的是生产力,靠的是新技术、生产工具的不断改革进步。现在咱们是第四次工业革命了,进入IT阶段了。毛泽东说的那……

不是奴隶主和奴隶,奴隶推翻了奴隶主,然后农民推翻了地主……不是这么回事儿啊。你的下牙打倒了上牙,那你就没牙了,豁着,你吃不了饭哪,少一半牙啊。”

主持人:“您说您在狱中补功课,您的德语就没忘吗?”

王容芬:“在监狱里天天就练,练嘴皮子,就为了想忘掉别的事儿。反正他们打架、说话什么的,我都用德语再给翻译过来。因为跟外界绝缘了,只能听到这些声音。骂人的话我也翻译过来。

《人民日报》是一、两个月以前的,传到我这儿看的时候,逐字逐句都用德语再读一遍,就这么下来的。”

主持人:“出狱之后很快就做了……”

王容芬:“做了一篇论文,他们招生,我就寄去了。然后面谈什么的,当时就通过了。”

主持人:“进入了什么科目?”

王容芬:“社科院中国社会学会筹备组。”

王容芬:1989年组织纪念韦伯诞生125周年国际会议,那年的北京,那年的我

王容芬:“我能够活到今天,跟邓小平有很大的关系,邓小平、胡耀邦,这应该提他。当年邓小平、胡耀邦提出彻底平反文革,结果一个天安门事件又都砸进去了。邓小平又成了千古罪人了。

后来我先是做婚姻家庭研究,后来做马克思·韦伯的研究,这跟我德文到底是有关系的。

然后要乘韦伯诞生125周年,我就申请了一个项目,组织……还是你们美国的那个索罗斯,他们给的钱,开一个国际会议,纪念韦伯。”

这个国际会议订于1989年6月14日在北京召开。

1989年4月15日,被迫辞职的中共前总书记胡耀邦逝世。随后,北京爆发了以学生为先导,继而社会各阶层陆续加入的“反腐败、争民主”的请愿游行。

以下请听一段当时的街头请愿游行实况录音。

(呼喊声)

“耀邦不朽!”

“言论自由!”

“解除报禁!”

“要求清除腐败!”

“铲除官倒!”

“保障人权!”

从4月中旬到5月,先在北京,后在中国各地,游行规模越来越大,社会各阶层陆续加入。

王容芬回忆说:“我人在北京,我到天安门广场上去,每一天都去。我参加了首都知识界声援学生的团,当时还让我们也去绝食,我也参加了。跟家里都交代了,跟我婆婆交代了,把孩子交给她了。婆婆还给我一个大棉袄穿着说‘晚上别冻着了’。

我到那儿去了,后来不知怎么又不绝了。真正认真做事的是一些知识界的老人,真认真的。吴祖光先生在伦敦开会呢,那时候没有别的通讯手段,打电报给他太太新凤霞,让她捐两万块钱,送到广场学生手里。新凤霞是什么人哪!文革中受迫害两腿瘫痪……摇着轮椅去的。”

王容芬:韦伯诞生125年周年纪念会一切准备好,北京6月4日出事了

王容芬:“韦伯是125年前6月14日生的,要开会纪念他,准备那一天开会。会场都租好了,在北京开,在社科院开,什么都弄好了,到了6月4日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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