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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中国的政治演变和文化沧桑(二十五)

十几年前,阅毕此作,感怀之际,曾写《悲悼柳如是别传》一篇,将陈寅恪此作与《红楼梦》相提并论,在此择要辑录如次:

悲剧《红楼梦》于非人世界拓出一片人性天地,《柳如是别传》从历史深渊推出一团人格光明。所谓人格光明,当类于马丁·海德格尔《Being and Time》之Being,或曰存在之敞开,或曰存在之关怀。窃以为,正是这种存在关怀意义上的人格主题而不是常人所云之爱国热情,使《柳如是别传》高出于其他相类题材之作,而足以与《红楼梦》媲美。

这样的人格光明和存在关怀,在《柳如是别传》中同时体现于柳如是形象的超凡出俗和钱谦益形象的丰富性:

寅恪先生于《柳如是别传》述及河东君与钱牧斋事迹时,曾讲到柳如是的“三死”:

乙酉五月之变,君劝宗伯死,宗伯谢不能。君奋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

是秋宗伯北行,君留白下,宗伯寻谢病归。丁亥三月捕宗伯亟,君挚一囊,从刀头剑中,牧圉惟谨。事解,宗伯和苏子瞻御史台寄妻韵,赋诗以美之。……

宗伯薨,族子钱曾等为君求金,于六月十八日自缢死。

“三死”显然以柳如是为红花,以钱谦益为绿叶。然仅止于此,《别传》则与《桃花扇》无异。而我以为,《别传》高出于《桃花扇》之处,不在于对柳氏的讴歌,而在于对钱氏的理解。

寅恪先生固然不以宗伯行止为然,并于行文之中时有讽意,如评说钱氏被讥为两朝领袖的史料时说:

牧斋在明朝不得跻相位,降清复不得为“阁老”,虽称“两朝领袖”,终取笑于人,可哀也已。然统观全书所述,作者多有持平之论。同样为“劝死”的史料,至若《蘼芜纪闻》引《扫轨闲谈》云:

乙酉王师东下,南都旋亡。柳如是劝宗伯死,宗伯佯应之。于是载酒尚湖,遍语亲知,谓将效屈子沉渊之高节。及日暮,旁皇凝西山风景,探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寅恪评道:

尚湖西山皆在常熟,当南都倾覆时,钱柳皆在白下,时间地域,实相冲突。此妄人耳食之谈,不待详辨。

以寅恪先生之见,柳如是与钱谦益之间,虽然性格相异,“一诙谐勇敢,一迟疑怯懦”,于选择生死上也殊多差异,但两者的选择却同样严肃。何况钱氏留恋生活,并无卑劣之迹。《别传》曾连引数则史料,论述钱氏有关柳氏与他人往来一事之态度,如:

当谦益往北,柳氏与人通奸,子愤之,鸣官究惩。及归,怒骂其子,不容相见。谓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此言可谓平而恕矣。《别传》并不因为钱谦益的迟疑怯懦而一味痛斥,相反,作者于开卷缘起一章便点明:

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阙毁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而不能自已者焉。

自己“不降志,不辱身”,然亦不因此自觉高人一筹,贬诋他人。强者虽有强者之刚烈,弱者亦自有弱者之尊严。正是在这一点上,《柳如是别传》高出《桃花扇》一筹。《桃花扇》可列为历史上有关商女与亡国之关系的别一种说法。粗粗一看,这类作品似亦为商女伸张,如李香君之大义凛然。然深加细究,则可发现,此种爱国热情乃节妇烈女的同义语。中国历史上的统治之术有王道霸道之交互,中国人的相残则有暴力屠戮与道德谋杀之区分。大块凌迟乃阳光下的罪恶,人人所见;道德绞杀却是黑夜里的阴谋,难为人觉。《桃花扇》张扬商女爱国,意在贬斥书生汉奸。李香君形像之于侯方域宛如一把道德匕首,刀刃所至,一片血肉模糊,而有趣的是,刽子手又照样由文人孔尚任担当。由于书生与商女同属弱者之列,既无大权在握,又无金戈在手,故每每在兴亡关头要被责问忠烈名节。书生从戎如辛弃疾者固然英勇可嘉,文人赴死如文天祥者亦可谓汗青丹心,然而倘若其均为名节而去,不亦悲夫?试问,帝王将相且无以保护其臣民,平民百姓(包括书生商女)又何以应为前朝殉葬?即便就清兵入关而言,此乃崇祯皇帝及大顺皇帝之干系,何以历史往往不究皇帝问书生?如果问一问在大明、大顺、大清之间,凭什么说选择这个光荣选择那个可耻?当何以置答。按照一种惯例,只要主战,打败了也是英雄;谁想谈判,成功了也有卖国之嫌疑。同样的逻辑用于书生,则因为其手无寸铁,总免不了有沦落的危险,一如中国女子时常面临名节问题一样。人格的关怀,往往不是强者的逻辑,而是弱者的哲学。强者大多注重功利,欲主宰生存的权益;弱者往往关怀灵魂,只撰写存在的历史。然而中国人历来倾向于强者的专制权力而无视弱者的生存权利,故伦理准则总是按强者的意志制定。杜牧“商女”一诗如是,《桃花扇》一剧如是,几乎所有的传奇故事戏曲小说都如是(如《水浒传》里宋江杀惜,武松杀嫂,总是杀得理直气壮),唯有《红楼梦》唱了反调,唯有《柳如是别传》写了相反的历史。

此处需要补充的是,《柳如是别传》之于儒教纲常伦理的反叛是多重的。其一,选取一个烟花女子、卑微小妾作女主人公,并且将之誉为比“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更伟大的事迹,已然石破天惊;如此手笔,唯有见诸《红楼梦》中贾宝玉为晴雯作足以与《离骚》比肩的《芙蓉女儿诔》。其二,陈寅恪笔下的柳如是,不啻有心胸,如晴雯般心高气傲;而且有文才,如林黛玉般才华横溢;更加睥睨浊世的是,河东君放浪不羁,根本不把礼教纲常社会舆论家规家法放在眼里,从而不止在家仇国恨上,哪怕在男女情事上,也照样独具花木兰式的豪气。这一步不要说《再生缘》,不要说《木兰诗》和《孔雀东南飞》,即便是《红楼梦》,都不曾跨越。其三,钱谦益之于柳如是之钟情,比贾宝玉之于林黛玉的一往情深,更为深沉浓郁,以致于根本不在乎柳如是如何出轨,甚至与他人偷情。从这几重反叛中,可以看出,《柳如是别传》的悲悯情怀,堪比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之于李后主的评说,全然与《红楼梦》等量齐观。

这可能是非常有趣的一个现象,陈寅恪评说《再生缘》,怎么也评说不到《红楼梦》那样的审美境界。可是,轮到陈寅恪自己写一个《再生缘》式的故事,一写就写出了《红楼梦》式的境界。作为一个诗学家,文学评论家,陈寅恪并非出类拔萃。即便是作为一个文学家,陈寅恪也仅止于其高深的诗歌造诣,并不擅长叙事文学,甚至连起码的叙事常识都不具备。陈寅恪能够写出与《红楼梦》相媲美的《柳如是别传》的秘密在于:审视历史,目光如炬;并且,经由考据求证史实从而达成对人物和细节作历史还原的能力,举世无双。《柳如是别传》的成功,不在于引人入胜的叙事,也不在于精彩纷呈的描绘,而在于有根有据、言之凿凿的人物形象和生活细节还原。如第一章末了,陈寅恪从钱谦益弟子沈雄的词作,一步步释证钱谦益诗句“今夕梅魂共谁语,任他疏影蘸寒流”,最后掘发出其出处,“河东君寒柳詞云,约个梅魂,与伊深怜低语”。仅此一句细语,一个多情女子的深情款款便跃然纸上。

一个学者的大气,并非由于学问的如何渊博,而是因为识见深邃和心胸恢宏。陈寅恪在评说文学作品时,是相当笨拙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缺乏审美能力。毕竟是能够洞见中国文化不重美学的文化宗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言:“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词人如是,学者亦如是。说陈寅恪是个痴人,乃是说他是个怀有赤子之心之人。审美能力的高低,在于赤子之心的有无。这用歌德的说法,叫做永恒之女神,引导我们前行。女神者,纯洁也。由赤子之心生发的审美能力,在陈寅恪只是没有找到发挥之地而已。一旦找到可以尽情发挥的创作契机,陈寅恪的审美潜力就不知不觉地喷薄而出,从而籍柳如是形象蔚为大观。

托尔斯泰在写作《安娜卡列尼娜》时,起初是想通过谴责一个女子的偷情以申张一下道德,结果却写出了一个光彩夺目的悲剧人物。可见,潜藏于潜意识里的审美能力,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也不被人的道德理性所束缚。陈寅恪在评说《再生缘》的时候,虽然不以具有意识形态意味的儒家伦理为然,但其兼济天下的道德理性依然十分坚固。及至创作《柳如是别传》,其审美潜力才悄无声息地一举冲破其坚固的理性防线,汹涌澎湃,一发而不可收拾,直至完成柳如是形象的塑造,创造出了一个中国式的安娜卡列尼娜。比起安娜卡列尼娜,柳如是的人生更令人唏嘘,其地位更卑贱,其命运更悲惨,但是其心胸其风骨,却无论比之江湖豪杰还是比之庙堂文武,都足以鹤立鸡群,从而睥睨浊世。而这样的人物,唯有痴人才能一笔一画地刻写出来。陈寅恪在文学上的笨拙,于此被他在史识上的那股痴劲所消解。法国评论家丹纳说,巴尔扎克踩着笨重的皮靴呼哧呼哧地忙乎很久,最后做出的作品,却与莎士比亚同样的光芒四射。同样,陈寅恪举着笨重的史学之凿,一下一下地凿出的文学雕像,与曹雪芹的《红楼梦》人物景观一样非凡,一样辉煌。传统的伦理观念连同陈寅恪本人的道德理性,随之灰飞烟灭。而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的文艺复兴意味,也就这样抵达了。

与如此审美境界相应的,是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提供了另一种历史书写方式。传统的历史书写,从孔子《春秋》到司马迁《史记》乃至整个二十四史,严格来说,皆非史学,而属文学。微言大义也罢,司马迁栩栩如生的故事叙说也罢,所谓的历史,全都经由文学的讲说而得以呈现。不管讲说得如何微妙,如何生动,其可信度都还得经过考据和实证,才能获得确认。而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却以严谨的治史方式,将极具文学性的故事,诉诸详尽的释证。这样的方式之于一般读者,虽然没有《史记》读起来流畅,却以其言之凿凿的可信性和历史真实性,巍然屹立。历史,不再像《史记》那样被混同于文学,而文学也经由历史的真实获得了独具的审美价值。倘若说《史记》有将历史诉诸小说之嫌,那么《柳如是别传》则将小说家言的因素从历史真实之中全然抽离。倘若说人们可以从《史记》走向演义,那么他们会发现《柳如是别传》却是无法蜕变成演义的,一如演义小说家们无法将《红楼梦》推入演义的泥坑一样。不管后人做了多少无聊的努力,全都是狗尾续貂;即便是高鹗的续作都有狗尾之嫌,更遑论其它。此乃《柳如是别传》以史学方式与《红楼梦》籍文学叙事所抵达的又一共通之处。

仅就诗学而言,在陈寅恪和钱钟书之间,钱钟书无疑是真正的行家。然而,就两人各自写出的叙事作品而言,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却是钱钟书的《围城》无以望其项背的。诗学可以有内行外行之分,但审美却不以懂行为准,也不以聪明为然。不要说在柳如是面前,即便在钱谦益面前,方鸿渐的自作聪明,算得了什么?钱钟书的诗学研究是精当的,可惜钱钟书的审美品味,尽管也像陈寅恪一样,根本不以儒家观念为然,但还是不能与陈寅恪王国维相提并论。

由此反观前面引述的钱钟书那番议论,就会发现有失夸张。尤其是“今天很难设想这一类问题的解答再会被认为是严肃的文学研究”一句,颇有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之嫌。因为钱氏不会不知道,陈寅恪考据杨贵妃进宫时是否处女,确有深意在其中,不可等同于“济慈喝什么稀饭?”“普希金抽不抽烟”之类的话题。由此也可以想见,自以为是的方鸿渐一旦面对柳如是那样的女子,再作深沉状,或演幽默科,都会显得油滑轻浮。

(选自李劼著《枭雄与士林——20世纪中国政治演变和文化沧桑》,晨钟书屋,2010 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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