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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中国的政治演变和文化沧桑(三十三)

5、革命愤青的鲁迅批判和鲁迅的左转

倘若说,这样的欠缺在新文化诸子似乎是失之毫厘,那么到那些受新文化影响的革命愤青手里,便差之千里。这里指的是诸如创造社、太阳社之类的左翼青年文学团体。代表人物中有郭沫若、成仿吾、蒋光慈、李初梨,冯乃超等等一干根底浅薄却急功近利的文学青年。他们好比一个文化上的水泊梁山,以组织文学社团的方式聚啸山林,然后在城市里燥动不安;直到最后让毛泽东统领之后,才开始安静下来,仿佛一群野娼,终于有了归宿。这群革命的小骚货,其激进的冲动与其说基于文化理念,不如说是出自一种迟到者的焦灼。朝着辛亥革命望洋兴叹倒也罢了,让他们不安的是,参与新文化运动也迟了半拍。他们急不可待地冲上历史舞台的当口,新文化运动早已开场。于是,他们只能想方设法与新文化运动诸子攀比,谁更革命。他们选中的攀比目标,是鲁迅。

他们不是与鲁迅攀比思想深度和学术功力,而是以革命文学家的口气,比赛谁更激进,谁更左倾。他们嘲笑鲁迅是唐吉诃德式的文坛老骑士,布尔乔亚的看家狗,借刀杀人的绍兴师爷,梦游的人道主义者,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他们最后宣布对鲁迅绝望,因为鲁迅不过是一个任性的个人主义者,一切的行为是没有集体化的,因而不是革命的。在郭沫若化名杜筌的文章里,更是把鲁迅定性为“资本主义以前的封建余孽”,从而上升到“二重反革命”的高度,成了一个“不得志的法西斯蒂。”这种无限上纲的手法,后来成为文革时期各个派系间互相攻讦的惯用伎俩。毛泽东的文革,其暴民方式最早见诸湖南农民运动,其话语方式则是源自这帮革命文学青年对鲁迅的围攻。

比起章太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乃至《新青年》诸子,这帮革命青年的文化素质,不过是高山之下的一抔黄土。但他们也有他们的优势。其一,数量众多,乃是一个非常硕大的群体,在人口比例上远远超过上述文化大家。倘若可以借用一下克尔凯廓尔有关天才和庸众的对立理论,这群文化人口几乎就是那些屈指可数的文化精英的天敌。其二,有热情,能折腾,从不放过任何出人头地的机会:该组织社团就组织社团,该加入革命党就加入革命党,该投笔从戎就投笔从戎(如郭沫若投入北伐军任职),哪怕做间谍当特务,也照干不误(如潘汉年)。他们只要能抓住机会,马上不屈不挠。其三、作为一种人数众多的文化人口,他们几乎就是所谓人民的同义词。没有文化的底层民众,不会知道自己原来叫做人民。而有思想有学问的精英学者,又不可能动辄将自己变成人民的概念。唯有这群不伦不类、不良不莠、不高不低的文化青年,动不动就以人民形象出现,有如那个叫做人民的神明附体一般,擅自代表人民发言。白话文写作到了他们手里,马上被诉诸大众化的推广(参见瞿秋白有关论说),从而把五四新文化变成有类于林纾调侃过的“引车卖浆者流”的革命话语。与毛泽东的井冈山落草相应,这群革命青年在城市里掀起的是一场文化暴动。无论就这个文化群体的草根性还是就其革命性而言,他们都是毛泽东造反有理的社会基础,毛式专制的天然随从,毛式话语的忠实信徒。毛泽东既出自这么个群体,后来又成了这个群体的至尊大王。

有关这个群体在当时的个人形象写照,应该是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和《短裤党》。这两部小说就艺术而言,不堪卒读。前者是一个乡下孩子的梦呓,后者充满打江山的躁动不安。线条粗糙,心绪紊乱。就连作者自己,都意识到这样的作品不上台面。在《少年漂泊者》的自序里,蒋光慈坦承道:“在现在唯美派小说盛行的文学界中,我知道我这一本东西,是不会博得人们喝彩的。人们方沉醉于什么花呀,月呀,好哥哥,甜妹妹的软香巢中,我忽然跳出来做粗暴的叫喊,似觉有点太不识趣了。”然而,这种太不识趣的小说,就像毛泽东盛赞的湖南农民运动,别有一番市场。因为这类东西乃是《水浒传》的粗制烂造现代白话版,而其中歪歪斜斜地描述出来的男主人公,又是包括毛泽东在内的一些来自草根阶层的乡镇青年形象。这类野心勃勃的造反者,学识无多,能量不小。落魄时衣衫褴缕,得志时如日中天。元末明初出了个朱元璋,蒋光慈折腾的时代,出了个毛泽东。在庙堂和江湖对峙的天下,他们完全可能像朱元璋那样,以丐帮形象,从江湖走向庙堂。到了民国年代,他们则籍主义纠集成一个历史上最大的造反团伙,窥视江山,志在必得,成为足以让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陷入灭顶之灾的最大威胁。就此而言,蒋光慈这两部不堪入目的劳什子,远比同时代的其它小说,比如茅盾的《蚀》、《虹》,巴金的《雾》、《雨》、《电》之类更具历史纪录价值。比起蒋光慈那种肆无忌惮的坦率,茅盾和巴金的革命小说多少显得矫揉造作;尤其是偶尔让自己陶醉一下的小资情调,更是软弱无力,确实不无蒋光慈调侃的好哥哥甜妹妹之嫌。由此,也可以想见,当时的鲁迅,是面对了一群什么样的革命青年,面临着一种什么样的挑战。要不是后来红色政党尤其是毛泽东的力挺,鲁迅最终被弄得灰头土脸,在所难免。

鲁迅遭遇如此挑战,并非鲁迅过错。让人不以为然的是,鲁迅在如此挑战面前所情不自禁流露的怯懦品性。面对这种江湖气十足的挑战,不要说陈寅恪,即便是胡适,都会具有如如不动的定力。但鲁迅却害怕了,不仅悄悄转向左倾,而且怯生生地参与到这场谁更革命的比赛之中。为此,鲁迅开始恶补在《新青年》写作时期不曾留意的马克思主义,诸如阅读托洛斯基《文学与革命》之类文艺理论,浏览日本左翼文学,研究翻译苏联文学,还不无得意地自称:“译了一本蒲力汗诺夫的《艺术论》,以校正我——还因我而及于别人——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鲁迅不明白的是,当他努力学习着以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口气写作时,无意中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丧失了对整个西方人文图景的阅读视野。其中包括自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到康德、笛卡尔、洛克、孟德斯鸠的思想谱系,自荷马史诗、古希腊戏剧到莎士比亚、塞万提斯、但丁、歌德再到二十世纪的托尔斯泰、陀斯妥也夫斯基、以及卡夫卡等等的文学星云。鲁迅声称最看重的俄国作家是安德烈耶夫,“其文神秘幽深,自成一家”云云,与其说别有一种审美趣味,不如说是对俄罗斯文学的某种无知。事实上,无论是托尔斯泰的宗教情怀,还是陀斯妥也夫斯基的灵魂拷问,抑或是契诃夫小说的洞幽烛微,契诃夫戏剧的既婉约又恢宏,都是鲁迅所相当陌生的。当鲁迅将蒋光慈戏谑为蒋光赤的时候,其内心深处并非完全不认同那种造反的粗暴。微妙的区别也许在于,蒋光慈的文字有一种毛泽东式的什么都敢说的无赖气,而鲁迅却生性胆怯,最多偶尔刻毒一把,不敢破罐子破摔。

(选自李劼著《枭雄与士林——20世纪中国政治演变和文化沧桑》,晨钟书屋,2010 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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