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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不讲良知是我们和极权主义最根本的分歧

——在2015年度“刘宾雁良知奖”颁奖仪式上的发言

评委会同仁要我介绍一下刘宾雁良知奖的宗旨。其实在我们的章程里已经有正面阐述:“本奖项秉持自由与民间立场,超越意识形态与党派政治,表彰弘扬良知与人文理想的原创写作或社会贡献。”我们还曾经以否定性的陈述进一步加以界定:刘宾雁良知奖不是文学奖、新闻奖,也不是人权奖、自由奖、勇气奖。虽然与上述各种奖项会有重迭部分,即我们完全认同上述奖项所表彰的那种为理想、自由、人权而不惜代价的献身精神,但说透彻些,本奖项不是“政治正确”奖。我们希望超越政治立场和意识形态,高举人类良知。——讲清楚了吗?我以为讲得够清楚了,但具体实行起来,外间还是存在一些误解,比如这回就有人说:胡耀邦,不是一位共产党的前总书记吗?一群跟极权主义势不两立并矢言奋斗终生的人士,怎么会给一位共产党领袖授奖呢?犯得着吗?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一个真问题。

什么是良知奖?让我们换一种方式,打比方:良知、良知奖,是一种很柔软、温和、单纯善良的东西,说白了,其实也就是良心、良心奖。无论在中文还是英文里,良知、良心这两个词是一个意思,都指涉天赋的道德观念。

为什么我们把与刘宾雁名字相联系的奖项叫做“良知奖”?这倒很好解释:因为人民早就把他称为“中国的良心”。书面化一点,就是良知、良知奖。

在座的许多朋友都会记得,23年前,就在华盛顿D.C.,海外民运召开了一次全球大会,盛况空前。但很不幸,大联合变成大分裂。在这次会议上,刘宾雁含着眼泪作了一个发言,其中有一句很著名的话:我们大家都讲讲良心好不好!当时会场上各执一端,情绪激昂,讲道理已经讲不清而且无人愿听了,刘宾雁只好求大家讲讲良心。良知奖就是这样一个东西:温柔的,祈祷式的,劝诫式的。不是斗争、抗议,不尖锐、锋利。借用马克思的词汇,既不是“批判的武器”,也不是“武器的批判”。跟“武器”与“批判”这一类词汇毫不相干。

不知道是不是讲清楚了。

我们把2015年度的良知奖以“特别奖”的形式授予胡耀邦先生,与他的政治身份、地位、立场、观点没有关系,而仅仅是为他的良知所感动。这位获奖者本身,正是对良知与良知奖的一个很好的阐释。

让我们再换一种方式,讲几个小故事。

1970年代末期,文革动乱刚结束,胡耀邦任中共中央组织部部长,大刀阔斧地平反冤假错案,拯救、抚慰那些中共近三十年暴政制造的贱民与冤魂。他在审阅马寅初平反材料的时候,含着眼泪说了一句话:“共产党应该起誓:再也不准整科学家知识分子了!”正如王康先生接下来要宣读的颁奖词中所说:“仅从规模比较,林肯解放了400万黑奴,胡耀邦‘平反’了近一亿被蔑称为‘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的中国人。”——真可谓尸山血海、罄竹难书!那一时期,据参加具体工作的接访官员说:他们不敢让高层主管亲自见冤民,因为“你的眼泪会比他们更多。”没人知道胡耀邦流了多少眼泪,但我相信,以他易于动情、善良率真的性格,他的眼泪会很多。我还相信,正是这些泪水洗净了他的灵魂,给他以鞭策、激励。

砸烂镣铐,解放数以千万计的官民和冤魂,对于共产党总书记胡耀邦自身,也是一个艰难的精神历程。据说在文革后期,一位老知织分子曾坦率地问胡耀邦:“您能够举出1949年以后针对知识分子所进行的政治运动,有哪一次不需要平反改正的吗?”胡耀邦先是惊愕,继而愤怒,甚至习惯性地对提问者的动机产生怀疑。最后冷静下来,对自己追随终生的中国共产党进行深刻反省。少年胡耀邦投身革命不久,就遇上了血腥的苏区肃反。有人受刑不过,供认他是“AB团”分子。在即将被处决前夕,一位考察过他的“中央局巡视员”恰好路过,心想一个十六七岁的娃娃怎么会是国民党特务,便以继续审查为名,把他带离险境,救了他一命。胡耀邦青少年时代曾亲历亲见的苏区大屠杀,应该是对他良知的最初的拷问;继而又体验了从“延安整风”到文革历次运动的残忍,心中的良知人性终于苏醒并渐渐压倒党派性。

胡耀邦接掌组织部大权之后,原教旨派势力仍然十分强大,而且还高举着毛泽东的盾牌和旗子。那时候,形势相当险恶,胜负尚在未定之天。有一次对手反扑过来,胡耀邦急得在办公室里来回疾走,连连轻声自语:“我不下油锅,谁下油锅,谁下油锅……”他多次重复这句话,并以此鼓舞他的部下:但丁在他的《神曲》中说过,“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们的说法是:我们不下油锅,谁下油锅!——这一时期的胡耀邦,终于明确地把自己的良知和勇气接通到神圣源泉,从而义无反顾地成就了人类历史上非凡的勋业。一个有趣的小细节:老资格的中共组织部部长安子文曾私下里愤愤不平地说:“我当了二十多年中组部部长,结果进了监狱;胡耀邦才当了一年,却进了政治局!”他真是在秦城关糊涂了!同样是当部长,他是在整人,胡是在救人,有如天渊之别。

还有一个小故事:1989年晚春,我的朋友作家老鬼听到胡耀邦逝世的哀乐,悲愤无比,放了自己满满一大碗血,用拳头大的字写了《哭耀邦》的血书,敬献于天安门广场纪念碑之上。当时我有些不解,写血书也用不着放那么多血呀!后来才知道,文革中,老鬼是红卫兵,曾奉命押解胡耀邦上台批斗,扭胳膊按头整过胡耀邦的“喷气式”。20年后,得知胡耀邦被迫下台,把自己新出版的长篇小说《血色黄昏》题赠一册,并对当年的行为表示忏悔。过些时候,胡耀邦托人捎话,说书收到了,表示感谢,“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于是我就理解了:胡耀邦固然宽恕了,但这宽恕激发起更深的罪感。老鬼一定要放那么多的血,这相当于他的赎罪祭、挽回祭。)类似的事情也曾经发生在胡耀邦与刘宾雁之间。胡耀邦遭老人们突然袭击,被迫检讨,其中有几句涉及刘宾雁,之后深感不妥,在审查录音记录时删去了,但人家还是不依不饶地找补上。这几句违心之言就成了胡耀邦至死不忘的心病,前后托付几个人带口信向刘宾雁致歉,使刘宾雁“如中雷击”。——在这里,老鬼的这一本书,胡耀邦往事不提的这一句话,老鬼的这一碗血,以及胡耀邦辞世前的这一个道歉,刘宾雁“如中雷击”的这一个震动,就是我们所说的那个“良心”或“良知”。

我们要翻来覆去地讲良心。

良心到底是什么?

良心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在我们内心的啜泣,因此是悲悯的。

良心是上帝对我们的温和耳语,因此是柔软的。

良心是刻在我们心上的神圣律令,因此是可靠的。

良心超越政治、主义、国家、种族、历史、文化,是人类共有共通的。讲不讲良心、良知、人性,是我们和一切极权主义最根本、最深刻的分歧。

所以,我以为我们的刘宾雁良知奖是悲悯的、柔软的、可靠的,并且是深刻的。

值此胡耀邦诞辰100周年之际,我们把胡耀邦、刘宾雁这两位像普罗米修斯般伟大而又像孩子般天真的人的名字,通过良知奖而连在了一起。我们希望能够为中华民族的道德复兴略尽绵薄。希望能够为这个不相信眼泪的冷酷的朝代添加一丝温情与光明。

谢谢各位!

2016年2月13日于马里兰波多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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