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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是个好称呼

两岸的领导人在新加坡会面了,这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而双方领导人相互之间的称呼,是‌‌“先生‌‌”。

这是一个好称呼,也是个很有历史感的称呼。

我生活在重庆。这一次新加坡的会面,让我想起70年前的重庆谈判。当时双方的领导人——毛和蒋互相之间的称呼是什么呢?主席?委员长?亲?

很有趣,也是先生。

是蒋先开的头。他给延安拍过来电报,叫‌‌“毛泽东先生‌‌”。

延安给他回电报,第一封还有点端着,不是叫先生,而是叫‌‌“蒋委员长‌‌”。等回到第二封的时候,称呼就微妙地变化了,改叫蒋介石‌‌“先生‌‌”。

从此‌‌“先生‌‌”的称呼就这么定下了。后来重庆谈判,毛从8月28号呆到10月11号,双方一直互相叫先生,只有部分时候叫‌‌“委员长‌‌”。当然,这是公开的称呼,双方私下叫什么就不好说了。

那么,先生这个词到底好在哪里呢,为什么几次历史时刻,大家都选择‌‌“先生‌‌”当称呼呢?

首先提个问题:和‌‌“先生‌‌”相对的称呼是什么?

可能有人会说,是‌‌“女士‌‌”。

但我觉得不是女士,而是‌‌“大官人‌‌”。为什么呢?因为所谓‌‌“大官人‌‌”,就是对方明明不是官,却非要喊得有官的味道。例子我就不举了,免得误会。

而‌‌“先生‌‌”恰恰相反,它的含义是:对方明明有官方身份,但却由于种种原因,在称呼上要淡化这种身份。就好像重庆谈判,大家互相之间都叫先生,不能叫大官人,不然就乱了套了。

我的主业是读金庸。在金庸的小说里,就有许多类似的情况:对方其实有一定官方身份,却不方便称呼,于是‌‌“先生‌‌”就成了最合适的叫法。

例如《天龙八部》里,有一位大高手,叫做慕容博。他是有政治身份的,相当于大燕王朝流亡政府的首脑。他自己最喜欢的称呼,应该是皇上,哪怕降一格也是燕王。

但是别人称呼他皇上、燕王就不太方便,这一叫就等于是承认了燕国。所以大家都叫他‌‌“慕容先生‌‌”,既表示充分尊敬,又回避了承不承认燕国的话题。

哪怕是他最好的朋友——另一位大高手鸠摩智,叫他也是一口一个‌‌“慕容先生‌‌”,不叫燕君、燕王。因为鸠摩智是吐蕃国的国师,公开一叫,就等于吐蕃国承认了燕国复国了,大宋要抗议的:哪里有什么燕国啊,燕国都亡了几百年了。

因此,在金庸江湖上,什么时候叫‌‌“先生‌‌”,是很考量政治智慧的。

《笑傲江湖》里,有一个著名的高手,叫做任我行。他是魔教的前任教主。当他重出江湖的时候,正派人士怎么称呼他呢?是叫任教主?还是叫任老师、任大官人,或者干脆撕破脸叫任魔头?

实际情况非常有意思。当双方刚一照面的时候,正派人士还有点懵,还没想好应急预案,所以正派人士的头头——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未及思索,脱口而出,叫了一个‌‌“任教主‌‌”:

‌‌“原来是任教主和向左使,当真久仰大名‌‌”。

方证是个公认的比较天真、质朴的正教领袖,没有太多机变的才能,这一句‌‌“教主‌‌”和‌‌“左使‌‌”就叫得不太妥当:毕竟任我行和向问天在当时魔教的官方口径里都是叛徒,你作为正教领袖,叫他们‌‌“教主‌‌”和‌‌“左使‌‌”,到底是啥意思啊,难道是表示力挺他俩,和现任教主东方不败作对不成?

所以大家注意,除了方证这一句‌‌“教主‌‌”之外,接下来几位更聪明机变的正教领袖——冲虚道长、左冷禅、岳不群等,和任我行对话时都不叫‌‌“任教主‌‌”了,叫向问天时也不叫‌‌“向左使‌‌”了,通通改成了‌‌“任先生‌‌”‌‌“向先生‌‌”。

任我行的反应也很有趣。对于他比较尊重的人,他就承认人家是‌‌“先生‌‌”。比如对风清扬,就一口一个‌‌“风老先生‌‌”,不但是‌‌“先生‌‌”,而且还加上一个‌‌“老‌‌”,分量更重了。

而对于他瞧不上的人,则连‌‌“先生‌‌”也不承认。比如他看不上岳不群,就来了一句尖酸刻薄的:

‌‌“岳什么先生,可没听说过‌‌”,当面打岳不群的脸。

所以说,‌‌“先生‌‌”是一个好词。它既尊重、又稳妥;既热络,又超然。

而且,用‌‌“先生‌‌”称呼别人,和用头衔称呼相比,还隐隐另有一层意味:用头衔称呼人,那么优先尊重的是对方的身份;用‌‌“先生‌‌”称呼,则优先尊重的是你的年庚、人品、风度、学识。

这是一个独一无二、难以替换的词。比如重庆人喜欢喊人‌‌“老师‌‌”,凡是对头衔不明的都亲切地乱喊‌‌“老师‌‌”,哪怕你去买袜子,都可以和摊主互相乱喊老师,但这只适合在方言里用,不适宜正式场合。

至于其它的称呼,什么同志、哥们、伙计、小马哥、亲,都不好用。你要是喊人家‌‌“亲‌‌”,人家弄不好误以为你要卖东西给他。

其实,我们平时都被一些世俗的头衔和身份包裹着,这个‌‌“长‌‌”那个‌‌“总‌‌”,挺沉重的,挺闷的。倘若男人之间有时候能不提头衔,一起坐下来,超然地互称一声先生,谈点理想,聊点抱负,不是很好的事吗?

最后忽然想起,宋词之中,最有名的一句‌‌“先生‌‌”,出自辛弃疾的《水龙吟》:‌‌“为先生寿‌‌”。

把这首词抄半阙,作为这一篇聊两岸会面的文章结尾吧: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

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

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

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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