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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身与治国:蒋介石的省克生活

随着《蒋中正日记》的公布,以及与此相关的史料如《蒋中正总统文物•事略稿本》《蒋中正总统五记》等书的出版,揭露出蒋氏的公私生活与内心世界,也使我们得以观察到以往不为人知的历史面向。这一批史料尤其显示了蒋氏在“私领域”与“公领域”之间的种种思考与行止。其中,《蒋中正总统五记》中的《省克记》收录了蒋氏日记之中关于自我反省的记载,这一部分的史料可以让我们了解到蒋介石如何修身,并思考其修身与治国之间的关系。

“省克”即《论语•学而》所谓:“吾日三省吾身”中的自我反省,省克二字为宋明理学的专有词语,指省察与克治,亦即反省与体察关于自我行为中的过失,透过检讨与修正的动态过程,以达到个人境界的提升。

蒋氏省克生活之实践:反省内容

在理学与基督教的双重教诲之下,蒋介石几乎每日都进行对于个人道德、知识缺失的反省活动。他所反省的对象首先是生活举止、个性脾气与情欲发抒等方面的缺失;其次则包括知识不足、处事不当等。蒋氏一生都不断试图与个人的种种缺点对抗,期望能成为一个圣贤。1931年3月21日,他曾感叹地说:“忆少时闻人称道古人,如孔孟朱王之学术,周公文武之事业,常自思念,可惜已前有古人矣,否则,此学术,此事业,由我而始,岂不壮哉!常存不能做自古以来第一圣贤豪杰之叹。”由此可见透过自我反省,而希望能够成为圣贤、豪杰之志向长存其心。

蒋介石常常检讨的第一种过错是个人生活习惯与个性方面的问题。其一是懒惰。他常常担心自己因失眠而晚起,或睡过了头(他称为“濡滞”)。在《省克记》中,反省这方面之缺失的材料甚多:

因病不能如常早起,自责曰:“怀安偷惰,以待来年,德业其能长进乎!”

三日晨,为友人催醒起床,甚惶歉,曰:“誓此后至迟六时起床。”

晨起较晏,来宾已满座矣,因甚歉惶,曰:“以后应早起,不得少渝(逾)六时起床之常规也!”

为了能有规律地生活,蒋氏决定每日都应该晚上10点睡觉、早上6时起床。对蒋介石来说,无法安眠或是体力渐衰,或是因修养不到家,而使诸事烦心、心神有愧所致,故应尽量避免。1943年5月19日,战事正急之时,他写道:“内外危急,余能夜间酣睡,天君泰然,盖已尽其在我,至于成败得失,听之于天,此修养已有进步乎?”可见对蒋介石来说睡眠与心性修养之间有十分密切的关系。

此外,蒋介石也担心夜晚失眠将是一个凶兆,或是代表心神衰退,或是显示祸患将至。1940年他到广西柳州柳江羊角山,准备在此召开桂南会战检讨会。这时,日军获得情报派飞机来轰炸,使他险遭不测。这期间,他有两周的时间几乎天天失眠:

昨夜失眠,直至今晨四时以后,方得睡去,然未到五时半又醒,为从来所未有也,岂体力心神已衰退至此乎?抑为祸患之预兆乎?可不敬畏自制以免天罚乎?

十日来之失眠不安,其或即今日被炸祸患之预兆乎?天之未丧斯文也,倭寇其如予何,虽然,今日之危,间不容发,余生平行动太大意,应切戒之!

两周以来,惟昨夜睡足六小时,失眠之症,从此或能脱却乎?勉之!

蒋介石检讨的第二种生活上的过错是举止失态,或因骄矜、暴戾与急躁而发怒骂人(如“暴怒形诸口舌”“掷杯撕卷”),甚至动手打人。第三种过错是奢侈无度与好名之念。第四种是情欲方面的困扰,包括思邪心荡、狭邪之行、手淫等。蒋氏在1918年12月30日的日记中记载:“近日朝醒,色念甚浓。”1919年的日记中提到自己“荒淫无度”“淫欲难制”“邪僻又起”;1919~1920年的日记中更是反复地记载有关放纵与自制的纠缠,“世间最下流而耻垢者,惟好色一事。如何能打破此关,则茫茫尘海中,无若我之高尚人格者,尚何为众所鄙之虞!”(1920年8月7日)。关于色欲方面的问题,在蒋氏与宋美龄结婚之后似乎较为收敛,大约在四十七八岁之后,色欲即不再是困扰着他的严重问题,如1935年2月2日,他曾说“色欲渐减,修养到不动心地步,自信可能也”;是年12月31日:“本身性质之变化,形而上者为多,忍耐公正,日有增进,躁急虽未全改,而私欲色欲,已灭绝矣。”

除了个人修养方面的过错之外,他亦反省自己知识不足、用人处事之不当与战事失败等。1948~1949年之际,因国共内战失败、国民党政府退守台湾,此时蒋介石反复反省的问题是为何“剿匪”失败,又为何使大陆“沦陷”。例如,在1948年1月的日记中,他检讨“剿匪”失败的原因,约有以下数点:

过去剿匪之所以失败者,其原因多半为:一、疏忽大意,不明匪情。二、急举轻进,被匪所算。今后剿匪要领,要以侦察研究周到,准备谋定后动,尤以不轻进不轻退,多置第二线兵团与预备队为要领。盖匪之实力不大,而且已到其最大限度,只要我国军不为其所败,而反予之补充养大,则各种条件我皆优胜于匪,只要假以时日,不难就歼,何必求速也。

此外,蒋介石针对1949年山河色变的挫败,曾在私下与公共场合,进行多方面的检讨,其中军事方面包括军队在组织、宣传、谍报战等方面不如对手;党务方面包括国民党派系倾轧、党纪败坏(如干部腐化堕落)、不能贯彻总理遗教等;以及教育和文化等方面的因素,因而开始全面的改造。《蒋中正日记》,1948年1月21日。整体而言,他所反省的过错主要是儒家传统之中所谓“尊德行”“道问学”与“经世”等三方面的个人表现。

夙夜匪懈:蒋氏的省克生活与梦境

蒋介石除了靠记忆术来自省之外,梦境也与自我反省有关系。这反映出蒋氏对于梦境的看法,对他来说,睡眠与梦境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应该予以管制。诚如上述,他认为失眠就是修养不够的表现,同样的,晚上做噩梦也是智德不足的反映。因此,在起床之后皆需立刻检点。例如:“晨起言曰:心神不安,梦魇号乘,自反不缩,能无愧怍!”“九日晨起,曰:昨夜梦中惊觉,念及军队散漫,国家杂乱,一至于此,不禁为之汗出沾枕!呜呼!此由余智德不足,事事不能澈底,所以陷害国家也,能不悔悟奋发乎!”“夜之所梦,必为日之所思,所思未能诚正,而且有目下之趋势,此人生之至危也,应如何戒惧而改之!”蒋氏所反省的不只是自责式的梦境,还有先辈之教诲与具督促性质的梦境。例如,他曾梦到孙中山与廖仲恺等革命前辈,表示他一直挂念着总理对他的期许:“昨夜梦见总理与廖仲恺,一如生时讨论革命方略,总理意亟欲收复南京,余告以军事准备未成,尚需略待也。”

午睡时,忽闻有声称“没有什么被他们拿去,天公就快要亮了”,醒后乃觉是梦,心异。约见周至柔,命令其截留敌之游船药品时,不料其报告谓上午有刘荣廷者偷开驱逐机逃逸无踪,但其留有六函说明决不投匪,而去另一国家反共云。殊为骇异,乃悟午梦之兆,其第一语印为此耳,但心仍不安之至。

(昨)就寝为逃机事终夜未得安眠,如为友邦发觉,何以见人。至柔自私之害非甚少也。未知其果能因此觉悟革心乎!(朝)以逃机事告妻,妻觉默祷时现象光明,此事不致扩大慰之,余等以午梦之意告之。与经儿商谈空军总部整顿方针……与至柔商讨整顿空军办法,并加训诫。接至柔电称逃机已在琉球为美军扣留并其愿以极密方式,将人机皆归还于我,不经外交手续。此乃麦帅以至诚待我之表示,如为其国务院所知,则美必以此为不援我之借口矣。

此外有些梦境则是被上帝保佑的象征或为事业成功之佳兆。例如,“梦中有老人在余头上抹油,恶其无礼,醒后思亡,此乃耶和华佑予之兆也”;“夜梦渡过危桥,到达彼岸,此为近来所未有之佳兆也,应益勉之!”“今晨初醒之前,梦斩长蛇,分为数段,犹见其能活动,本归于死;最初另见一人,甚魁梧,活动甚力,不易捕捉,最后为余所获,其量甚重,努力提视,乃知其为傀儡,余即弃掷于地,醒后颇以为奇,此或倭寇与傀儡,今年必败之朕兆乎?余当益自勉焉!”这一个梦可能源自《史记•高祖本纪》所记载刘邦醉斩白蛇的故事,象征蒋氏的帝王气魄与力战日军的意图。

此外,还有两则显示其未来太平康乐与“共毛必灭”的梦境:

今晨醒后又梦入故乡,见当铺门前溪水陡涨,然其势甚平。泳者由南北归向余而来,帆船四五前后出现,乃为水涨势平,一片太平康乐之景象也。

昨夜梦独驾轻舟,操纵自如,安登彼岸。登陆之前在舟中见有毛虫一尾,其形短而粗,余恶之以足践踏之,陷于他物之中,状似已毙,即使不毙,当亦已负重伤不能复起作祟矣!此或上帝佑我中华,示我以共毛必灭之预兆乎!

1969年的梦境则指向“反攻”大陆将能顺利达成,“梦见一个瘦弱老人,嘱咐两个青年儿子,约他到寓中会面。老人对他说:‘你三年之内必定成功’。边说边走出门去。”将毛泽东说成一条“小毛虫”在《蒋中正日记》中还有其他的例子。如1968年7月,他写道:“毛贼东、小贱种就是这条小毛虫。”

对蒋介石来说,噩梦代表了自身道德的缺失,或是无法平心静气来面对困境,故需要加强反省。另一方面,好梦则成为他在总理或上帝的庇佑之下,努力实现理想的鼓励。蒋介石在日记中对梦境的仔细记载显示他自我省克的范畴不但包括白天有意识之下的种种作为,也包括夜晚(或许无意识或潜意识)做梦时心中的恐惧与期待。

更适切地评价蒋介石

上述的认识如何帮助我们给予蒋介石一个更适切的评价呢?在中国近代史上蒋介石一直是一个评价悬殊的历史人物,或是尊为完人,或是贬为独夫。这两种评价显然都与事实不尽相同。的确,蒋介石不是完人,很多人都指出蒋氏有许多的缺点,包括能力不足、脾气暴烈、性格顽固、拙于反省等,因而导致许多重大的挫败。例如徐复观在1956年蒋氏七秩大寿前,曾应《自由中国》写了一篇祝寿文章《我所了解的蒋总统的一面》。文中指出:

政治地位太高、权力太大、而又保持得太久的人,常常妨碍他与客观环境事物作平等底接触(在平等接触中,始能了解客观事物),于是常常仅根据自己的直觉欲望来形成自己的意志,常常把由权力自身所发生的直接刺激反应,误会为自己意志在客观事物中所得到的效果……于是顽固代替了坚强,经常陷入于与客观事物相对立不下的状态……而蒋公自身似乎也不曾跳出这种格局。

上述的观察显示蒋氏因地位太高,无法接触客观事物而做“平等底接触”,因而形成了顽固而不知反省的个性。此一观察固然有其价值,显示其他人所观察到的蒋介石;不过我们不应忽略,蒋介石也有努力反省、力求改过的一面。从《省克记》的材料可见,蒋介石是一个具有反省能力、道德感很深,且责任心很重之人。他不断地面对自身道德、知识与事功方面可能有的缺失,而力求改进。此一人格特质与思想倾向成为蒋介石能成就一生事业的重要因素。我们如果想要公允地评价蒋介石一生的功过,必须同时考量其缺点与长处,而这两方面不必然是矛盾的。''

选自《蒋介石的日常生活》,作者黄克武,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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