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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年开枪杀死5人的爱荷华大学中国留学生

今天美国再次发生校园枪击案,26岁的白人男子克里斯·莫瑟(Chris Harper Mercer)在俄勒冈州的一个社区学校大开杀戒,造成10人死亡,7人受伤。

枪支暴力是美国社会挥之不去的一个梦魇。记得三年前的2012年12月,夺去20位小学生生命的康涅狄格州桑迪胡克小学枪击案发生后,奥巴马言之凿凿,誓言一定要竭尽全力,动员所有可以依靠的力量,推动更为严格的枪支管控立法。此后不久,奥巴马开始了第二任总统任期,再次信誓旦旦地表示将把加强枪支管控作为自己新任期内的重要议题。

将近三年过去了,今天奥巴马在俄勒冈枪击案后同样在第一时间发表电视讲话,然而相比三年前的雄心勃勃,今天的他言辞之间充满了无奈,因为这三年里他经受了太多的挫折。他说:‌‌“我希望和祈祷,在我的总统任期之内,不会再需要像今天这样对遇难者的家人表示哀悼。可是根据我担任总统的经验,我没有办法保证这一点。‌‌”

有媒体统计,这已经是奥巴马在任期之内第15次在类似的场合下发表类似的电视讲话。连奥巴马自己都痛苦地说,‌‌“这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这样的报道成为了常态,我在这个讲台上做这样的讲话成为了常态,事情发生之后的讨论成为了常态。我们都已经对此麻木了。(We've become numb to this.)‌‌”

ShootingTracker.com是一个专门统计美国枪击暴力案件的网站,《华盛顿邮报》根据他们的统计做了一份信息图,列出了从桑迪胡克小学枪击案发生之后几天的2013年1月1日开始,一直到今天为止的将近三年时间里全美发生的恶性枪击案。每一个方块代表一天,褐色方块是发生枪击案的日子,颜色越深代表死亡人数越多。可以看到褐色方块密密麻麻,而没有发生枪击案的白色方块寥寥无几,连续的白色方块最长只有8天,只出现了一次。在奥巴马的第二任总统任期内,每一个星期都有恶性枪击案件发生。

奥巴马所面对的对手,美国‌‌“全国步枪协会‌‌”(National Rifle Association)实在是太强大了,绝非一个总统所能抗衡。这个141年历史的协会奉行的宗旨是推动民众拥有枪支的权利,在全美有400万会员。他们和枪支制造商联合在一起,拥有强大的经济实力,每年花费巨资游说国会议员,慷慨资助那些支持拥枪权的政客,同时大力阻挠反对拥枪权的人当选,从而阻挠枪支管控法律的通过。

奥巴马所面对的另一个对手,是美国人根深蒂固的拥枪历史传统。美国这个国家本身就是在暴力反抗英国殖民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很多美国人深信自由地持有和携带武器进行自卫和反抗暴政是天赋人权。在美利坚合众国成立之初,各州之间的关系更像是彼此独立的小国家,反联邦主义者担心联邦政府权力过于强大,因此通过了一系列旨在限制联邦政府的宪法修正案。其中的第二修正案,涉及的就是拥有武器的权利:

‌‌“A well regulated Militia being necessary to the security of a free State,the right of the people to keep and bear Arms shall not be infringed. (严明管理的民兵部队对于自由州的安全是必需的,人民拥有和携带武器的权利不可侵犯。)‌‌”

那之后的几百年一直到今天,美国社会对于枪支的态度几经反复,但一直没有形成一个强有力的共识,甚至对宪法第二修正案到底该如何解读都存在争议。

在今天的中国也有人在鼓吹持枪自由,这样的情绪可以理解,但是美国的教训已经充分说明,允许公民持枪并不会带来犯罪率的下降和社会的稳定。试想一下,近年来屡屡发生的砍人事件,如果凶手手中拿的不是刀而是枪,那造成的后果大概会更加不堪设想。

2、

每次发生枪击案,我都会想起1991年发生在爱荷华大学的校园枪击案,因为那起案件的凶手是一个名叫卢刚的中国博士留学生。

卢刚是北京人,1985年从北大本科毕业后公费留学到爱荷华大学物理与天文学系就读。1991年11月1日下午,他携带手枪进入物理系大楼,开枪打死了五人,其中包括他的博士研究生导师、导师的助理、物理系主任、爱荷华大学的副校长以及另一名和他一起博士毕业的中国留学生山林华,此外另有一名女学生被击中脊椎全身瘫痪。

事情的过程并不复杂,前后只持续了20分钟,和每一次类似的枪击案件如出一辙。在完成屠杀之后,卢刚开枪自杀。至于卢刚为什么要这么做,在他事先准备好寄给《纽约时报》等几家媒体的英文信里,大致能看出端倪。这封信是这么写的:

我这一生意外地充满了政治插曲。我在上幼儿园时,因为称秃头的苏联共党之父列宁为‌‌“秃驴‌‌”,而遭到保姆的处罚。在我初三的时候,曾被派去瞻仰毛泽东纪念堂,但当时我因为期末考试向班主任表示不想去,结果我的职务包括副班长、英文科及物理科学习委员全被取消,而我也被迫在全班同学面前自我批判,同学们因怕政治迫害而远离我。我恨政治,但是如果政治是我防护自己的惟一方式的话,我肯定会运用它。

我认为个人有拥有枪械的权利……就是今天,个人保护自己不受邪恶组织与司法系统的欺负,惟一可行办法还是拥有枪支。个人拥有枪支使得人人平等,不论他或她是何许人物。这也使得个人能够对抗像黑手党或‌‌“肮脏的大学行政人员‌‌”这类的组织。

但是,一般人无论就政治或经济财力而言,在对抗巨大组织时都是太弱了。像周丰珍博士在联邦法院告爱荷华大学性别歧视胜诉的例子实不多见……这让人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作为小人物是得不到正义的,必须采取非常手段,才能让这个世界成为更好的生活的地方。

克里斯多夫·戈尔咨(我的指导教授)有一天告诉我说,‌‌“你负责管理这个密码,此外没有其他人知道这密码。‌‌”现在只有我们拥有2-D密码。但是,依据我执行这个密码的发现,所得到的某些结论与他原先设想的不同。他非常生气,在我有工作机会时,没有让我及时毕业,并且在他当主编的JGR期刊中扣发我的论文。当他找不到什么借口来阻止我毕业时,就故意不依规定事先通知论文口试的时间。但事实上他直到我陈述前一分钟才告诉我,我非常意外,只有立即向口试委员会展开解说,而且只能利用黑板书写,因为没有投影机。结果口试委员决定我的博士论文不通过,使我当众遭受严重的个人羞辱以至产生愤怒的情绪。戈尔咨却责备我论文口试不通过自己负责。

我并未要求他为我写求职介绍信,但他从尼柯逊博士那里听到我需要求职介绍信后,立刻来找我坚称他愿为我写。戈尔咨为我写的求职推荐信,大都逾期寄出,而这正是我请他要特别注意的地方。这就是我到今天仍然失业的主要原因。然后,他保证将在5月份支持我留校工作,然而从5月毕业到现在,我已在这里工作了好几个月,却从没有拿到薪水支票。近期我对我的论文扩大研究取得了一些进展,提交给GRL。审阅委员认为只要将几处稍作修改之后可能予以发表。戈尔咨一开始以文章太长不宜刊载在GRL期刊为由劝我改投JGR期刊,当我指出文章长度符合GRL的规定时,他又强迫我在文章内加一些材料,这样再将他的意见加进去,可能就赶不上出版了,只有将论文提交JGR。

罗伯特·史密斯是新到学校里来的,一直都渴望建立自己的学术领域。他得知山林华是个好学生,便说服戈尔咨,让他提早毕业。当然让其他同学很气愤。山林华错过毕业论文手续的截止日期,但是史密斯找到系主任尼柯逊,准许让山林华毕业。为了替自己行为辩护,史密斯闭起双眼,指责我研究多元电路分离电场的方法是完全错误的。

德特·尼柯逊:虽然他的学生不符合研究生的要求,仍贸然给他一个杰出研究生奖学金。尼柯逊给××物理系研究生助理的工作,尽管他连工程本科学位都没有,实在令人不平。

系里提名D·C斯普顿特论文荣誉奖时(后颁予山林华),我曾向学校各级负责人提出申诉。但是,学校各方官员的答复都令我失望。到目前为止,学校的调查工作仍在初步阶段。

若没有校方的掩护与撑腰,上述人士的所作所为绝不会发生。我自1991年6月起,一直都向下列人士揭发这些不道德的行为:研究院副院长Dr.Ruddlph Schultz.、研究生院院长Dr.Leslie Sims、学术副校长Dr. Peter Nathan、助理副校长安·柯莱瑞及爱大校长Dr.Hunter Rawlihgs。但是,他们将我的申诉与证据置之不理,只相信尼柯逊的一面之辞,系、研究院和校方一直在合谋孤立我。

我感到很遗憾,我不得不采用这种非常手段来解决这件事。但是,这完全不是我的过错,爱大校方应对这次不幸的结果负责任。如果校方能按照纳税人、缴学费的人和资金提供机构的意向,及时采取积极的行动,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虽然我已将我的事业孤注一掷,爱大却仍尽力为尼柯逊在DCS荣誉奖方面作辩护。

身为物理学家,我相信物质、精神、运动等永恒性。纵使我血肉之身体逝去,我的精神仍是永恒,我将以量子式大跃进入世界的另一角。我已经达到自己在这里的目的——化非为是。我为自己在此所取得的成就自豪,对马上来到的远程更是充满信心。再见吧,我的朋友!或许我们能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间重逢。愿上帝保佑所有诚实、勤劳和真挚的善良的人吧!

卢刚

从这封信可以看出,卢刚杀人的动机是因为觉得学校的教授是造成自己没有及时博士毕业、乃至最后找不到工作的原因。到底真相如何,因为几个当事人都已经往生,所以当时媒体也没有调查下去。

我倾向于认为这更多的是因为文化冲突造成的人际关系紧张。在到美国留学的中国留学生里,因为文化冲突、个人性格和学业压力而造成无法适应美国社会、人际关系紧张的例子其实一直到现在都非常常见,我自己的观察是很多中国留学生都存在着严重的心理问题。后来发生的几起涉及中国留学生的暴力事件,多多少少都有类似的踪迹可寻。但是,整个美国社会对于留学生群体的心理问题一无所知,也根本谈不上为他们提供什么帮助。

比较值得思考的是美国社会和中国社会对这样一个案件的不同反应。当时大多数中国媒体这起案件进行了过分的解读,认为给中国人丢了脸,甚至上升到了‌‌“中国年轻一代自私自利、道德沦丧、失去信仰‌‌”和‌‌“中国教育失败‌‌”这样的高度。

但其实大多数美国人并不会把这样一个孤立的案件与全体中国人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他们的思维方式是把凶手看成独立的个体,而不会给他贴上族裔的标签。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样的案件与其说是中国社会的问题,不如说是美国社会需要深刻反思的问题,那就是在一个充满冲突的多元文化社会环境里,如何帮助新移民更好地融入主流社会。

2007年弗吉尼亚理工学院的枪击案也有类似的反应。当时那起案件造成33人死亡,是美国建国以来最严重的枪击案件。因为凶手是从小在美国长大的韩裔赵承熙,同样让很多韩国人深感羞耻,主动向美国道歉,韩国社会甚至担心美国会掀起反韩浪潮。这样的反应当然也是多虑了,同样体现了东西方社会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美国人并不会给赵承熙贴上亚裔或者韩裔的标签,而只会把他看成一个独立的个体。

被卢刚枪杀的爱荷华大学副校长安·柯莱瑞博士(Anne Cleary)是出生在上海的美国人,生前对中国留学生极为友好。她的几个弟弟在惨案发生后专门给卢刚的家人写了一封充满宽容和爱的信,更是这样一种思维方式最直接的体现。因为找不到原文,所以贴一段网络上的译文:

致卢刚的家人:

我们刚刚经历了突发的巨痛,我们在姐姐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候失去了她。我们深以姐姐为荣,她有很大的影响力,得到了每一个接触她的人的尊敬和热爱——她的家人,邻居的大人和孩子们,她遍及各国的学术界的同事、学生、朋友和亲属。

我们一家人从远方来到爱荷华这里,不但和姐姐的众多朋友一同承担悲痛,也一起分享了姐姐在世时所留下的美好回忆。当我们在悲伤和回忆中相聚一起的时候,也想到了你们一家人,并为你们祈祷。因为这个周末你们一定也十分悲痛和震惊。

安生前相信爱和宽恕。我们在你们悲痛时写这封信,为的是要分担你们的哀伤,也盼望你们和我们一起祈祷彼此相爱。在这样痛苦的时刻,安会希望我们大家的心都充满同情、宽容和爱。我们知道,在这时会比我们更感到悲痛的,只有你们一家。请你们理解,我们愿和你们共同承受这悲伤。

这样,我们就能一起从中得到安慰和支持。安也希望如此。

诚挚的安·柯莱瑞博士的兄弟们:

弗兰克、迈克、保罗·克莱瑞

1991年1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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