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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莞与按摩女杂聊实录

中午吃完饭,离下午开会还有两个小时,烈日炎炎的当午,如何打发时间?去喝咖啡,或去洗脚按摩?初来东莞,还是遵从当地习俗吧。

自有人类劳动以来,闲暇与娱乐就从未消失,只是呈现方式有所不同。人类的闲暇消遣与职业倦怠,一直是我感兴趣的话题,不过,此篇文章主要记述底层人的生活,那些高大上的话题待日后再慢慢细究。

今日与几位按摩女杂聊,让我初次了解到这个职业背后的语言系统,那些板结与切口,如拿来做学术分析,定趣味盎然。不过,此篇文章主要记述底层人的生活,那些高深艰的课题待日后再慢慢钻研。

她们的生活,没有阳光,也没有风雨,有阴暗吗?我只能说,我没看到,我能看到的只是窗帘背后的昏黄,像夕阳,也像朝霞。

按摩女A一进门就给身边女伴们抱怨说,手指扎进了钉子,好疼好担心,希望这两天不要遇到有灰指甲的人,不然就糟糕透了。我问为什么,她说灰指甲会传染到指甲的伤口处,感染后难以治愈,关键是不管得什么病,都得自己出钱治疗,所以她既不想受罪,也不想浪费钱。

生病,在她看来既是工作的耽搁,又是金钱的浪费,而我想,生病对于个人则是难得的孤独,因为孤独,沉思才有可能。个人如此,组织如此,国家亦如此。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我虽在按摩,却在思无邪,替她而思。

我反问说,既然受伤了,那你在洗脚按摩的时候为什么不戴双手套隔离呢?她说顾客不喜欢呀,戴手套按摩哪会没有感觉?手感手感,肯定不能戴套子的,就像男人做爱,哪个喜欢带套子?她眉眼一挑,嘻嘻的说着,我默然而立,无言以对。

这是一种语言暗示?还是一种语言习惯?我没有想太多,她们可能会提供性服务,可能会。

按摩女B问我们是做什么的?同事支支吾吾,摸着后脑勺不知所措。我说是做科研的,恰好此时,他喊了一声教授!她们闻声,哈哈大笑,自我调侃说,哇!是教授哦?是哪种教授咧?白天教授,晚上野兽……我补充,我们真是做科研的,诺,那位是社会学博士,这位是法学博士,我们是下来做调研的。她看到我认真的样子,默然不语,微微一笑。

教授变异为叫兽?专家自甘为砖家?语言已被污染,神圣已被祛魅。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果不其然,歌妓、艺妓现如今都只剩下肉体的色诱,没有灵羽,没有格调。落毛的凤凰,品位自然是败坏的,模样更是俗不可耐,至于言语也没有什么值得回味。耳边隐隐响起朱新建的那句话:需知我泱泱中土,历来逼不是这个操法!

沉默良久,按摩女C见此情景,有点尴尬。当然,也许是觉得我们这堆搞调研的人无趣,便径自和其他几位女伴聊起天来。她说前段时间,发工资时,放在柜子里的钱被偷了,老板以后发工资就改用电子汇款了。我顺势问,你们在这里工作的怎样?老板对你们好吗?还能怎样?我们干活,他们发工资呗。那你们工资多少?一个月也就是四千左右吧。包食宿吗?是的。我喟然叹曰,那还可以哦……她们一个个怨声载道,可以什么啊,我们是月光族,年光族,过完年回来就是穷光蛋一个了……哈哈。

她们自我嘲笑着,边说边笑,说给自己听,笑给我们看?亦或,说给我们听,笑给自己看?

如果说一个月包食宿还能赚四千块,那是可以存下一些钱的哦?怎么可能?哪里能天天在食堂吃饭啊,那饭简直不是人吃的。同事愣愣地问,有排骨吃吗?她们闻之,哈哈大笑起来,排骨?我做梦都想吃排骨呢,吃排骨也只能在梦里……我黯然不语,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A说,原来工资一两千的时候,天天盼着什么时候能赚到三四千啊,现在赚到三四千了,还是和原来一样!我问为什么还是和原来一样,她无辜的抬起眉毛嘟着嘴说,什么都在涨价啊,原来赚一两千的时候,和现在赚三四千买的东西是一样的,用时髦的话说,是购买力,我们的购买力不行。

她约莫二十出头,有年轻人的朝气,也有年轻人的时代感。如果她能从一两千做到现在的三四千,这说明她已经从业至少有三年了。我揣测,这个行业受经济危机影响不大。

正想着国计民生的事情,B突然拍拍我的脚,问我要怎么按摩,我一脸茫然。她似乎看出我经验匮乏,大方地笑笑说,那我按普通的来按好了。我连连说,好好,普通的就可以,正常的就可以。不知为何,突然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当着其他同事的面,我只能强做镇定。她狡黠的笑着说,普通的呢就是该按哪就按哪,不该按哪就不按哪,言毕凑到我耳朵旁,低声接着说,如果按了不该按的地方,保证爽死你……我此时此刻,面无表情的胡思乱想。

同事这时发问,中断了我的胡思乱想。问A是哪里人,她说是四川的,然后BCD依次回答,贵州,湖北……湖北?同事兴奋起来,湖北哪里?黄冈,同事更加兴奋,黄冈哪里?这时候他已经开始用家乡话问候对方了,按摩女B说她和C都是黄冈的,同事急不可耐,忙不迭的问黄冈哪里的,XXX&&&@@@###

我听不懂他们的方言,猜测彼此的家乡,间隔非常近。此时给我按摩的B女士,突然遭遇家乡的顾客,有点害羞,有点窘迫,不再用语言挑逗我。此时的收敛,反而使她有了一种可爱的姿色。我开始看她的眼睛,清澈而灵动,透着无邪的善良。我有了悲悯之心,我有了怜惜之情……

常说,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在她们这个行当里面,遭遇的多是一些游戏中人,而她们多少次的逢场作戏也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没有什么想不开的,戏游人生吧!

同事正在激动地用家乡话给B聊天时,A插话说,在公众场所,说家乡话是不礼貌的。同事愕然。她解释到,如果你们说家乡话,私下里只有你们俩的时候是无所谓的,但是!公众场所,当着其他不是你们家乡人的面说家乡话,是不礼貌的。只要有一个不是你们家乡的,你们就不应该说家乡话,那样会让不是你们家乡的人觉得自己很多余。

A女生不仅是个年轻人,而且也是一个文明人。时代是在进步吗?

同事换回普通话继续问,你怎么从家乡跑到这里来了?似乎是诘问,有点谴责的意思。B依旧笑盈盈的说,家里的工资低的要死,物价比这里还要高,根本没法生活。她在说这话时,语气平和,没有愤怒,哪怕是‌‌“根本没法生活‌‌”,在她看来,也是这样一种情况,大家虽然都一样没法生活,但大家都还能继续活着,这仿佛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同事接着问给他按摩的A,为什么从四川来这里了,她说她老公不赚钱,只能她出来赚钱。同事激动地骇然,骂道:老公不赚钱?他为什么不赚钱?男人要养家糊口啊!在他眼中,男人应该有男人的样子,那是古老的样子。可是,时代在进步啊,文明人的第一步是要男女平等,男女平等的第一步是双方都要赚钱,平等的赚钱,是进步乎

A接着说,为什么不赚钱?因为懒啊,好吃懒做呗!我滴个天,同事此时简直要爆炸,因为他无法想象:一个不赚钱的男人怎么可以任意的活在这个世界上!?A口齿伶俐地埋怨着她老公,愤愤然,有川妹子的辣味。那你有孩子吗?同事接着问,当然有啊,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没有。A笑同事不知世事。那孩子呢?当然跟着我了,不然跟着他,还不饿死!

我在想她的孩子会是怎样的成长,怎么回答,爸爸去哪了?而她的男人又会是怎样的生活……油嘴滑舌,到处揩油蹭饭?无法想象!我的底层生活经验太少!

你的孩子多大了?10岁。10岁?那你看着还那么年轻!你多大了?28了,那你结婚好早哦,是啊,20岁就结婚了。这里,她显然是在用一种法律上合乎结婚的年龄去证明她结婚是合法的,同时,又因为好女嫁错郎而认定这段婚姻是不合理的,当然,实际上也是不合法的,可在大陆,实际上的不合法又有多少是以合法的名义在做的呢?法律大于人,肚子大于法。摇摇头,叹一声,咳!

同事和A的对话,一惊一乍,一唱一和,我看着莞尔,听着心酸。

那你……同事还没发问,A已脱口而出,不过,我已经离婚了。离婚!?同事持续震惊,为什么……?同事还没说出来,就立马刹车,好像突然意识到问为什么显得太白痴了。

这时候,按摩女D接过话头,淡淡地说,我也离婚了,B继续以一种欢愉的语气说:我们四个都离婚了!哈哈哈……说完,她们都笑起来,很开心,似乎离婚是一种解脱,而B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似乎,离婚也是一种遮掩——用离婚来规避自己的家人免遭侮辱,用离婚来给她做这个行当提供方便。咳!自古以来,中国习惯牺牲一个人的幸福来成全一家人的期待,从今而后,中国要习惯用一个破碎的家庭去成全一个完整的家庭。

你们怎么可能都离婚呢?同事不相信,我说,现在全国的离婚率很高,尤其是像北京深圳这样的大城市。真实的数据中,有虚假的事实,虚假的故事中,有真实的爱。结婚可以假,离婚也可以假,唯有爱不会骗人。

这时候,我躺在B的腿上,头枕着她的胳膊,她一边用腿帮我顶着脊柱,慢慢抬起,慢慢落下,嘴里一边念念有词,放松……放松……不要紧张……放松……此时,我不敢看她,闭上眼,感觉到她的温软,吸嗅到她的体香,有女人的味道,也有母亲的味道。有放荡的想象,也有矜持的想象。

我问,你们见过最奇怪的顾客是什么样的?最奇怪?长的最奇怪吗?这个问题不用问,她已经告诉我了。我说不是,是行为啊要求啊这些最奇怪的。她们认真的想了一下,回答说,没有。我反倒是有些奇怪了。她们这个行当,应该是什么样的人物都见过,怎么会没有遇到一些奇怪的人呢?何况她们做了那么久。

看来,客户大都还有素质,没有无理和过分的要求。

那有没有客户给你们小费啊?有啊,这个是有的。那主要是哪国人给呢?欧美人吗?不全是啊,哪国人都有的,日本啊韩国啊,也都有给小费的。中国人呢?也有啊,给小费是看个人,不看国家。一句话,简单干脆,明心见性。

那你们喜欢这份工作吗?同事接着问,喜欢谈不上,但总比那些工厂里的人要好多了。是吗?她们竟然自己觉得比工厂里的女工还要好,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是啊,她们几乎每天都要加班,还没有加班费。工作辛苦,赚的钱和我们也差不多,有时候还没有我们多。B此时插话说,我原来就是在厂子里干活的。哦?那怎么换到这里面了?工厂倒闭了呗,找不到其他活儿干,只能做这个喽。

东莞这两年的厂子关闭倒闭的不少,老板跑路的也不少。更为奇葩的是,有一家几千人的代工厂,给员工放了十一长假,工人们回来之后,发现厂子里所有的设备都消失了,只剩下空厂房,什么负责人也自然都找不到了。他们像被偷了东西一样,失落,愤怒,仇恨。去当地政府闹事,集体上访,讨回拖欠薪资。政府为了维稳,息事宁人,基本上都是自认倒霉,政府出一部分钱,让工厂房东垫付一部分钱,就此了事。民工委屈,政府也委屈,房东更委屈。我们下来是调查普法现状的,结果发现,现实挡道,无法可普,无法触手可及。

对你们幸福指数影响最大的三个因素是什么?同事一字一眼的问到。还没问完,她们就又笑了起来。幸福指数?生活就是生活,哪有什么幸福指数?同事催逼,你就说嘛,三个因素是什么?是说幸福还是不幸福啊?D似乎没有弄清楚同事的问题。当然是不幸福啊!我的意思是,哪些是造成你现在的工作和生活不幸福的。那肯定是家庭喽,那还用问?家庭?具体是指什么?我补充道,你的意思是不是不能长期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是啊,那肯定啊,在外打工,都是这样子的。

好,这是第一个因素了,第二个呢?第二个啊,刚才说了啊。刚才说了?刚才说什么了?就是夫妻双方两地分居啊,这肯定不幸福啊。你不是说离婚吗?是啊,离婚主要就是因为两地分居嘛。第三个呢?第三个?她似乎想不起来了。如果说还有第三个,我想,那估计就是收入不够多吧。

现在全国范围内,农民工流动人口约2个亿,留守儿童约6000万,那么因为外出务工造成的家庭分裂又有多少呢?我看到过一个报道说,东莞的女工多,男工少,导致几个女工‌‌“共享‌‌”一个男工,彼此心照不宣。我还看到过一个报道说,男人都外出打工了,留自己的妻子孩子在村里面,男性的村干部因此成为村里面女人的‌‌“公共丈夫‌‌”。我更是看到过一个报道说,男人和女人都常年在某个城市打工,他们的伴侣又都留守在乡村,他们因此在城里组合成一个隐婚的家庭,一方面满足各自生理和心理的需要,另一方面,两人住在一起还能节省一些生活饮食居住方面的费用,经济划算,双方各取所需。

我问,你们这个行业有没有特别的年龄限制?有特殊服务的肯定要年轻漂亮的啊,不过像我们这种干体力活的,只要手上有劲,能吃苦,那就没有什么限制。哦?这又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回答。我们这里最大的都有四十多岁了呢。看来,他们可以持续做这一行业好多年,我的心里突然像放下一块石头那样,觉得轻松,好像自己给自己说,这我就放心了。

我瞄了给我按摩的B一眼,她恰好也在盯着我看,笑盈盈的,没有言语,又千言万语!她属于只干体力活的?我不好意思问,只见她眼波流转,处处留情。突然想到佛菩萨也是服务众生的,她们也是服务众生的。要做佛菩萨,我能降尊去受这份苦吗?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位姑娘的人生态度,是潇洒自在的,是达观乐天的。苦不苦,如人饮水,自己说了算。

那你们平时除了工作外,都做哪些娱乐消遣啊?我们啊?平时没有客人了,就在休息房里看电视玩手机啊。我的意思是,你们除了正常上班外,比如下班了,周末了,怎么休息娱乐。基本上就是逛街啊,看电影啊这些,不过,我们一个月才休三天班,不过我一般是睡觉。A边说边笑起来了,有点不好意思似的。

那你们平时的工作时间是……这么说吧,你们是我们的第一波客户,明白了吗?第一波……我还在琢磨着是什么意思的时候,B补充到,我们是从中午12点到夜里两点,不过有时候客人多的话,到四五点也是可能的。那岂不是熬通宵喽?那有什么办法?

B说话时,总是不疾不徐,透着成熟稳重。对于工作,无论是工厂里做工,还是这里干活,似乎没有两样,生活而已。是的,生活没有两样。想到这,我又想起菩萨的‌‌“无分别心‌‌”、‌‌“无嗔恨心‌‌”。

时间差不多到了一个小时,她们礼貌客气的说了一声,谢谢老板,期待下次光临。正欲转身离开,教授似乎刚从梦里醒来,忙招呼她们说,来来来,给你们小费。虽然才一百块钱,每个人二十五元,但看她们一个个喜上眉梢、欢欣雀跃的样子,我心里突然有些感动。我们多久没有那样快乐的笑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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