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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蒋和他倒霉的状元学生

上个月的一天,老蒋在复读班群里发一言:近期进京,各位同学有时间可以小聚?顷刻间人声鼎沸,云集响应。

是不是特别不像一个同学群的氛围?现在还有这样一呼百应的同学吗?的确没有。老蒋不是我们的同学,而是我们那一届复读班的数学老师——算来现在他也应该有五十多了吧?从他日渐稀疏的前额就能看出岁月这把刮胡刀的厉害。但老蒋年届不惑,精力依然旺盛,此番进京为办一件事:送他自己带的毕业班学生参加清华大学的自主面试。

随后的几天,他的朋友圈刷着和那个男生北京留影的照片:参加完考试后,他们在清华园、天安门等标志景点拍照留念。和绝大多数初次进京的小男生一样,兴奋,好奇,又略拘谨。老蒋像教父一样领着他,带着他。很快,好消息下来了:男孩被清华自主招生录取了,老蒋的喜报被点赞淹没,估计他的内心也被成就感淹没。

当时以为梦想成真

虽然离京不远,我还是没能参加他召集的聚会活动。不过我见识过老蒋的酒风,雅、正、硬:几年前送他自己的孩子来津上学,在美食街的排挡上,老师端起酒杯敬我:孩子以后就托付给你了。咕嘟一声杯酒下肚。当时我吓得酒杯差点掉地上。感觉世道沧桑。

还是十年前,在复读班的小楼里上他的代数课,几个男同学在桌子底下扳手腕,被老蒋面斥不雅:我就不明白了,大家都是男生,小手有什么可摸的?那感觉不是左手摸右手吗?我们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这也成了那个班男生之间的黑话,尤其是几个老屌丝之间交流的时候,都问对方:你现在右手摸的是自己的左手,还是别人的手?

直男属性显然不能赢得广大同学的欢心,即使他业务顶尖。老蒋的杀手锏好戏是晚自习扯淡——每周有他带班的一次晚自习,成为枯燥复读生涯的视听大餐。大家在装模作样的自习、老蒋在一番装模作样的巡视后,他站在讲台,强行打开话匣子,给被考试摧残得心理荒漠的我们灌水:大学是怎么样的?社会有哪些有趣的事?学习不是最根本的,做人是最重要的,以及那些我们知道或不知道的隐秘故事。作为一个复读班的心理按摩师,他带的这个班的成绩最后也相当恐怖:全部48人,有45人上了一本线,全部录取、无一落榜。

而就在昨天,老蒋突然在群里发言再次引爆大家的情绪:出问题了,因为考试院和清华互相扯皮,孩子投档失败,可能要掉入第二志愿,如果孩子不服气,则要复读。群内一时哗然:明明被清华录取了呀!考试院到底在搞什么鬼?

后面的故事大家这几天都在媒体看到了:这个孩子叫王希,上饶广丰区理科状元,因为学校和考试院划线不同,直接跌入第二志愿;而同分数的其他学生却可以被录取,他成为扯皮的牺牲品。失去清华的录取对于这个家贫如洗的孩子的意义,实在难以想象。澎湃新闻等几家媒体在跟进,但口吻也是无可奈何:当事学校和考试院反应够快,也够冷。

我也认真阅读了几遍清华和考试院两家的声明,犬牙交错、各说各话,但有一点是真看懂了,两家都坚持认为我没错,是对方错了。这样的声明我们见得多了,出现问题首先撇清责任,这是所有对公服务机构都会做的第一件事:如果确实从头到尾按照程序来,那么,他们的声明将滴水不漏、密不通风。但是很吊诡呀:既然所有人没有错,怎么会有人利益受损?恰恰说明,他们赖以自保的程序本身都有问题。

2007年,我在大学蹭新闻评论课。当时舆论热议一个事件:孕妇李丽云因难产,被丈夫肖志军送进北京朝阳医院京西分院,面对生命垂危的孕妇,肖志军却拒绝在医院剖腹产手术上面签字,医生与护士束手无策,最后孕妇因抢救无效死亡。当时的课堂讨论这个问题,大家自然分裂成了制度派和救人派,并差点在课堂里打起来:制度派认为,不能因人害了规矩,你不签字就要负责。救人派则坚持:在生死面前维护并不经得起推敲的制度,这恰恰是我们社会关系紧张的重要原因,医生的职责是做烂制度的看门狗,还是做救死扶伤的生命守护神?两派谁也无法说服对方,当时的自己,坚定站在了救人派一边。

8年后,心有余力不足的老蒋和他什么也没有做错又倒霉的学生,同样在面对制度与纠错的命题:你们各自坚持自己的工作流程与规则,表面上都没错。但是王希这个刚刚参加高考、还在憧憬清华园的孩子犯了什么错?因为工作傲慢、交接不畅上的系统性制度问题,错误的代价让一个还没真正进入社会的无辜孩子承担,这样是不是太残酷?如此轻易陷入制度的泥淖,我们搞教育、抓育人的初衷又是什么?当他们建立起维护自身利益、打着制度名义的壁垒的时候,老蒋和那个孩子只能在墙外摇头叹气了。当初拿着清华的offer站在清华园门口的那种幸福,短短一个月后成为了梦幻泡影。

王希和父亲也不知道怎么办(图/澎湃新闻)

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去分辨投档时间、回函时间、自主划线这些专业词汇,即使是一个应届高考生父母,也不会花太多时间研究这么专业的问题:考试院和学校都是专业做招生的,是绝对可以信赖的,只要自己孩子分数够、志愿没填错,就肯定能录取。这是一种专业托付,也是基本信任。但显然,这样的托付与信任失效了。而在这个时候,掌握核心资源、具备在制度外编织纠错防护网的校方和考试院,却只顾维护自己的面子、政治利益,并不试图对无辜的孩子做点什么、补救什么,这才是大多数人对这个体制失望的真正原因。

昨晚我拨通老蒋电话,给他介绍几个调查记者,行不行,好歹试一试。电话那头的老蒋似乎有些意外,连忙回答几句好的好的,匆忙挂了电话去忙了。此后他在群里的发言也是疲态尽显:不远千里带着孩子去了清华,拿到了offer,然后突然成空,似乎有一种对不住这个孩子的愧疚。

十年后,老蒋还是个老师,但已不复讲台上的挥斥方遒的气派,无法给一帮曾经被大学拒之门外的复读生谈什么人生哲学、社会经验,大家的专业学识、社会经验可能已经盖过他了。但是在维护学生利益、不让这个孩子被心仪的大学拒之门外的努力上,我们都暗暗叹服,并尊称他一句蒋老师。

可能王希的悲剧无法挽回,只能去下一个学校,清华梦碎,对于别人而言,又算不得什么大事,炒什么炒,又不是落榜了!不能得优,良也不错呀,毕竟不公平又不在自己身上。但我真希望,无论进哪一所大学,这位素未谋面的学弟未来的人生里,既要记得这个社会曾经带给他的委屈与不公,也要记得有老蒋这样的师友,曾经为他努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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